阿離低垂着眼簾,眼角的餘光分明看到慕容俊按在腰間刀柄的右手微微一僵。 ~.
右賢王扭頭盯着她,沉聲道:“你同意了。”
阿離避開慕容俊的目光,微笑着向野力都罕點頭道:“右賢王一身雄才偉略,身份又尊貴無比,卻如此垂青小女,小女怎能不受寵若驚?剛纔我是喜歡得懵了,才語出無狀,請右賢王不要見怪。”
復又轉頭嚮慕容俊淡淡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哪個女不希望夫君身份顯赫,地位尊崇呢?慕容大人雖也居於要職,但與右賢王相比,終究還是差着一大截。況且我們兩家雖議定了親事,卻也只是大人們口頭上一個約定罷了,並沒有正式下定。既未下定,這門親事便作不得準。如今我已反悔,慕容大人就不要苦苦糾纏了。”
慕容俊難以置信地瞪着阿離,眼神中充滿了驚愕和困惑,怎麼也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第一反應便是:她要以犧牲自己來息事寧人了!
慕容俊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目不轉睛地瞅着阿離,衝口低喝道:“阿離,你在胡說什麼?!”
阿離緊抿着嘴脣,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皮,以手掩口輕輕咳嗽了一聲。
慕容俊也是心思敏捷之人,立刻便察覺到阿離神態有異。雖猜不透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但見她神態從容篤定,似乎已有了計較,倒不敢貿然行事了。只得暫時捺住一顆煎熬的心,勉強向陳煦恭聲道:“末將一時毛躁,在太殿下面前無禮了,請太殿下恕罪。”
陳煦臉上的神色緩和下來,微笑道:“一時毛躁倒也正常,不過大丈夫何患無妻?不要因爲女人而失了兩國的和氣。指揮使大人和右賢王都是降龍伏虎之人,本該惺惺相惜纔是。來來·兩個人拉拉手,親和親和,不過一點小誤會罷了。”
曾雪槐儘管心裡也如同潑翻了一鍋沸油一般,臉上卻仍然保持着較爲和緩的神色·淡笑道:“右賢王先請坐下,坐下才好慢慢商榷此事。( ·~ )”
右賢王不置一詞,一撩袍,復又緩緩在椅上坐了,卻仍把一雙眼睛不錯眼珠地盯着慕容俊看。
阿離忙咐咐屋裡伺候的丫頭倒茶來,順便使眼色讓慕容俊退到門外去,這才微笑着屈膝向陳煦和右賢王福了一福·溫聲道:“纔剛聽吐薰王圮說,太殿下和王爺明日就要啓程回京了?小女自然要跟王爺一起上路的,只是父親養育了我這麼多年,小女心中實在捨不得。//臨行前,小女想再爲父親親手做一頓飯食,也想請太殿下和右賢王賞臉在我家裡用過晚飯再走,不知太肯賞光嗎?”
陳煦笑了:“六姑娘親自下廚?這機會可是百年難遇,我自然要叨擾叨擾了·不知右賢王的意思如何?”
野力都罕這纔將目光從慕容俊臉上移了回來,直直地瞅着阿離,用荒腔走板的漢話生硬地說:“那自然很好。”
阿離衝他嫣然一笑·低了頭輕聲道:“只是窮鄉僻壤的,實在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招待貴客,說不得小女只好獻醜了······要不然,小女親手做一頓全魚宴吧?家裡倒是有一大片魚塘,魚兒現撈現吃,新鮮得很!”
太不住地點頭說好,阿離抿嘴一笑,眼風溫和地掠過曾雪槐,二話不說,便轉身退了下去。
慕容俊忍耐地緊走幾步跟進廚房裡·焦灼地低聲道:“阿離,其實你不用怕!那赤夷王爺雖目中無人又好色,卻也不蠢。我好歹是個三品武將,想來他還不至於當衆搶奪我的未婚妻,平白地給我難堪。你何必委屈自己,萬一……”
阿離站住腳·偏過頭去驚詫地瞅着慕容俊,挑眉道:“委屈?我怎麼會委屈?那可是位王爺啊,我一個平民丫頭能高攀上王爺,只怕做夢都會笑醒了,我委屈什麼?”
慕容俊懵了,臉上漲得通紅,迸了半晌,方咬着牙道:“你胡說,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你騙人!”
阿離擡手掩住嘴撲哧笑了一聲,垂了眼簾低聲嘟噥道:“你倒真是會自作多情呢,你就那麼有把握知道我的真心了?”
慕容俊一時說不出話來,只管一眨不眨地瞅着她,不覺迸出滿頭大汗來,半晌方一字一頓道:“我當然知道!”
阿離不笑了,嘆了口氣,隨手從地上掇起一隻洗菜的大盆,塞到他的懷裡,面無表情地說:“煩勞指揮使大人去東邊魚塘裡幫小女網十來條魚上來可以嗎?”,不容他張嘴說話,便揚聲向柴房裡喊:“長青長青,陪慕容大人撈魚去!”
慕容俊不知她到底在做何打算,也只得惴惴不安地先依言去了。 ~
阿離這才收回目光,自去取了一條圍裙紮在腰間,回身向竈上準備做全魚宴的材料。
清娘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站在阿離身旁,長長地嘆了口氣,黯然道:“事情怎麼成了這樣······六妹和慕容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呀,沒想到竟活生生地被拆開了!況且北地風刀霜劍,人生地不熟,一想到六妹妹要遠嫁到那苦寒之地去,我這顆心哪······真是疼死了·……”
清娘低下頭,用衣袖拭了一下眼角,輕聲道:“家裡這些人,如今也就只有六妹還能同我說上幾句話了;以後要是連六妹都不在了,我簡直是……”
她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阿離轉過身來,平靜地望着清娘,淡淡道:“八妹不在,我也要走了。弄玉姐姐是外人,況且也要回家去了;五姐指望不上,念北要讀書,九妹又小,看來家裡這麼一大攤,鄉下的田地,城裡的鋪,以後都只能交給四姐了。四姐又聰明又有心計,咱們家的產業交到你手上,自然是妥當的·四姐以後就多受累吧!”
清娘連忙擦了擦眼睛,輕輕握住阿離的手,誠摯地說道:“六妹儘管放心!我說過,我如今這樣·早已絕了嫁人的心思了。等將來把雅娘也送出了閣,我這一輩就一門心思地在家裡侍候父親,守住家產,別無所求了!就只是六妹·…棒打鴛鴦兩分開,讓我這做姐姐的心裡難過得抓心抓肝的……”
阿離笑了笑,“不說這些喪氣話了。今天晚飯要準備得豐盛一些,馬虎不得·四姐帶兩個人到地裡去摘一些新鮮菜蔬來,得趕緊開始準備了。”
清娘忙應了一聲,便叫了兩個婆拎着籃往菜地裡去了。
不知何時,嫺娘悄悄地走了進來,站在門口默默地望着阿離,面露悲慼之色。
阿離隔門看見慕容俊低着頭走進了院,長青和長白正合力擡着一盆活蹦亂跳的鮮魚跟在後頭,便向嫺娘招了招手·微笑道:“王妃殿下,快來幫忙!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了。”
晚飯依舊是擺在了曾雪槐屋裡。
太坐在上首,曾雪槐和右賢王坐在下首。嫺娘單獨一張小桌坐在一側相陪。
丫頭婆們手裡捧着熱氣騰騰的盤盞碗碟·在青雲的率領下魚貫而入。阿離站在桌旁,親自從青雲手中接過各色佳餚放置在桌上,一邊面含微笑地說道:
“全魚宴原本共有各色鮮魚製成的菜餚一百二十道,因爲條件和食材所限,小女只選了其中十八道精心烹製了出來。在太殿下面前自然是班門弄斧,不過右賢王久居北地草原,小女胡亂揣測着,王爺各色珍禽異獸興許都嚐遍了,這水裡的游魚卻未必吃過很多?因此斗膽弄了這一桌魚菜,請王爺嘗一嘗·看合不合胃口。”
一邊說,便將手裡一個青花鉢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用白手巾墊了手,將蓋掀開,但見裡面熱氣騰騰,一股濃郁的香氣直撲了出來·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動。
阿離便笑着介紹:“這是沸騰菊花鍋。”
右賢王聳了聳鼻,覷着眼向鉢裡細瞅。阿離又陸續從青雲手裡接過幾個尺許長的大盤擺在桌上,一一指着說道:“這幾盤是雪裡藏珍,雙色軟熘魚片,罐燜瓦塊魚,二龍戲珠,油浸鯉魚······”
阿離見右賢王的眼睛只向那盤油浸鯉魚望着,便笑道:“王爺喜歡這個?”,隨手便將那一盤放在了他面前。
右賢王搖頭道:“就只有這一盤能看出來是魚,別的都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
阿離抿嘴一笑,從青雲手裡接過用潔白細布包着的筷,分別遞與太和右賢王。
右賢王接了筷,在油浸鯉魚上戳了幾下,勉強挑起幾片魚肉嚐了嚐,果然覺得鮮美異常。只是那筷卻用不習慣,大力攥着終究難以把持,索性棄之不用,順手從靴筒裡抽出一把鋒利的短刀,打算把那魚象切烤肉一般切來食用。
然而烹熟的魚肉軟嫩溜滑,用刀來切更加費勁。野力都罕滿頭大汗地嘗試半晌,終於沒了耐心,索性連短刀也棄了,乾脆下手將整條魚都抓了起來,湊近嘴邊大塊朵頤。
阿離忙笑道:“王爺小心魚刺卡着…···”
一語未了,卻見野力都罕神色有異,嘴脣在那裡微微動着,似乎在仔細咀嚼着什麼。
“果然被卡着了不是?”阿離慌忙便回頭吩咐丫頭:“快取醋和飯糰來!”
右賢王卻只管歪着頭,呶着嘴,把油汁淋漓的手指伸進口中,慢慢拽出一件似皮非皮,似紙非紙的物事來。
那東西略呈土黃色,一指來長的細長條兒,看不出是什麼東西。野力都罕驚異之餘,將它擎在手中,定睛一瞅,見上面竟然還有依稀的字跡隱約其中。一字一字細辨之下,野力都罕不由自主“嘶”地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便有些閃閃爍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