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萬里無雲,下了三天的雨終於晴了。
劉文輝被突然從門裡射進來的陽光,刺的眼睛疼,不自覺的伸手擋住。禁閉室裡只有他一個人。這是一間標準的禁閉室,房間不大不小,正好可以放一張行軍牀。四下被堵得嚴嚴實實,一點光都透不進來。劉文輝在這裡面待了三天,他想了很多的事情。
想起了老班長,想起了崔小亮,甚至還包括三連長。他所認識的人的全都仔仔細細的回想了一遍。並不是他想要記起那些人的樣貌,因爲已經變的模糊了。時間真的是一把殺豬刀,能將你不想忘記的東西,無情的一點點的從你的記憶中摸去。
劉文輝想起他們,也是在監督自己。最爲排長他稱職嗎?這是這三天來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他的那幾個兄弟跟着他總是出現在爲危險的地方。這到底是因爲戰爭,還是什麼別的?三天時間說短也不斷,他仔仔細細的考慮過這個問題,卻沒有得到答案。
“出來吧!”那個聲音溫柔而熟悉。
劉文輝沒有反抗,慢慢站起身,朝着門外走。門外的陽光更加刺眼,看見什麼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不過眼前的這個人影,劉文輝看清了。綠色的軍裝乾乾淨淨,紅領章紅帽徽,還有衣服上的四個口袋,以及口袋上的那隻鋼筆,都是劉文輝所熟悉的。
指導員看着劉文輝:“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指導員的身後是一排的所有戰士,他們全副武裝。看那架勢,只要劉文輝一聲令下,敢把天捅個窟窿。大家的表情很嚴肅,甚至可以用凝重來形容。大牛站在最前面,一向喜歡說笑話的他,今天格外的安靜。
刑場就在營部門口。沒有什麼劊子手或者監斬官,戰士們圍的水泄不通。胡麻子腰裡彆着槍就站在最中間,倒揹着雙手,兩隻眼睛一直盯着劉文輝。劉文輝的臉上竟然帶着笑容,淡淡的,平靜的笑容。
胡麻子後悔自己把話說的太絕,他真的是生氣。自己帶着八連從猛虎團跑出來,就是不想讓自己的連就地解散,這個連是他的命。說起八連的歷史,雖然算不上大有來頭,也曾有過風光的歲月。八連被譽爲C軍唯一的紅軍連,現在這樣的部隊已經不多了,何況還是一個只有十幾個人的連隊。
劉文輝敬禮,筆直的站在胡麻子的面前。眼睛裡沒有怨氣和仇恨,只是那抹淡淡的微笑。胡麻子首先放下手,劉文輝這才放下,兩個人對望了很久。就在那麼一瞬間,劉文輝似乎明白了胡麻子的心。連長不是真的想讓他死,只是在用這種方法告誡自己,作爲一個指揮員什麼最重要!
戰爭不是兒戲,是會死人的。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可誰也不想見到萬骨枯。戰爭是一門藝術,在血與火之間,玩着走鋼絲般的心驚肉跳,鋼絲架在世界上最高的兩座山峰之間。戰爭更是一門學問,只有瞭解了戰爭的真正意義,敬畏戰爭纔會懂得戰爭。
死人不是戰爭的目的,戰爭的最高境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句話在老祖宗的書中寫的清清楚楚。劉文輝、胡麻子,包括許大志、高建軍都是不能左右戰爭的人。他們能做的就是儘量讓自己手下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不要過早的死在戰場上。
劉文輝知道錯了,自己真的錯了!自從看見老班長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就完全弄反了戰爭的概念。他的無畏是因爲他要報仇,他的堅韌,是因爲他想殺人。他曾經想過,要將那些猴子趕盡殺絕才能一解心頭之恨。他還向別的戰友宣揚勇敢和不怕死,要迎着子彈衝鋒。
今天,他有所感悟。作爲一個排長,他不稱職,是他將手下的五個如此信任自己的兄弟置身於絕境,險些死在叢林中。炸了敵人的炮陣,殺了比自己多幾倍、十幾倍的敵人,這些都是功勞。但是他沒有想到後果,如果他們一排全體陣亡,八連就徹底完了。阿榜的阿媽,梅鬆的族人,大牛和張志恆的父母,以及武松的爺爺,他們會高興嗎?
劉文輝還記得,武松的爺爺將武松交給他的時候那種眼神,那是一種信任。老爺子相信劉文輝能將自己的孫兒帶出叢林,遠離危險。可就在三天前,就是劉文輝差點害死了武松。
許大志咳嗽一聲:“胡連長,適可而止吧!這件事我已經報告團部,劉文輝是我們獨立營的英雄,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我獨立營的地方!”
胡麻子鷹一樣的眼睛看着許大志。許大志這一次絲毫沒有退讓,與胡麻子對視着。
指導員也道:“連長,我最後求你一次,一排長雖然有錯,卻罪不至死,你如果……,兄弟們會寒心的!”
胡麻子沒有說話,他這個人愛罵人,愛頂火,在全團,乃至全軍都是有名的。和團長、師長都敢對着幹。但是今天他一聲不吭,就是那麼靜靜的站着。劉文輝是他們連目前最好的兵,還有他的一排,各個都是漢子,都是最好的兵。胡麻子又怎麼忍心讓他們這麼窩囊的死,所以他沒有說話。
“報告!”
劉文輝突然大聲道。
許大志立刻道:“說!”
“報告營長、指導員!”劉文輝依然站的筆直,儼然如一棵青松:“我不是一個好兵,更不是一個好排長,違抗軍令,讓一排的戰友置身危險之中,我……”
“行了!”指導員連忙制止劉文輝繼續說下去。轉頭對許大志道:“營長,不說是有重要的命令嗎?趁着現在大家都在,就宣佈命令吧!”
“對!”許大志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張紙。就在這一瞬間的功夫,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了許大志的手上,劉文輝似乎被所有人遺忘,從剛纔的焦點變得無人問津。這種感覺讓劉文輝有點不適用,他有些摸不着頭腦,四下尋找可以給自己解釋一下的人。誰都沒有看他,大家都在註釋許大志。只有指導員,回頭望了他一眼,臉上帶着微微的笑容。
“團部命令!”許大志清了清嗓子,大聲道:“鑑於獨立營八連,在此次仡佬山戰役中表現突出,特任命胡國慶爲師偵察營營長!”
沒有人鼓掌,沒有人說話。他們不明白爲什麼突然之間會有這樣的事情。有個小道消息說,一號首長已經下達了命令,將所有參戰部隊的偵察營集中起來,至於目的還不清楚。這個時候任命胡國慶爲偵察營營長,誰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這件事除了八連的十幾個人,已經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了。
許大志掃視了衆人一眼:“呱唧呱唧?”
“啪啪啪啪……”掌聲比應該來的時候好像晚了那麼幾秒。
胡麻子似乎也感到了意外,瞪圓雙眼,快步來到許大志的眼前,一把將那張任命的通知奪了過來。
“啪啪啪……”許大志帶頭鼓掌,掌聲更加熱烈了。
許大志看着胡麻子,大聲道:“從這一刻開始,你們就應該叫胡營長了,掌聲還不夠熱烈!”
“啪啪啪啪……”所有人都覺得手疼,但是許大志沒讓停下,他們就不能停下。
劉文輝瞬間就明白了,這是許大志和指導員在搞鬼。這三天,許大志和指導員也沒閒着,他們去了一次團部,將仡佬山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訴了團長。本來打算讓團長將劉文輝調走,誰知道團長竟然發出了這樣一道命令。
許大志自然知道偵察營的事情,他向團長求過情。團長並沒有被許大志打動,反倒狠狠的臭罵了他一頓,指着許大志的鼻子吼道:“你他孃的以爲我願意,這是首長的命令,一號首長!”
許大志明白了,他們來團部是多此一舉,從一開始不知道什麼原因,一號首長就在關注八連,關注這個他曾經待過的連隊。胡麻子已經註定,這場戰爭離他很近,近的不能再進。就好像胡麻子從猛虎團來一樣,他們獨立營也只不過是一個客棧,胡麻子總歸是會離開,只是時間問題。
看着胡麻子驚訝的表情,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這算是安慰也算是支持。他本想說點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只有這個動作能代表他的心情。
指導員淡淡的一笑,然後長長出了口氣,似乎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老胡,恭喜你!”
胡麻子還在發愣,他扭頭看了看一眼劉文輝,稍微思量了片刻:“我走了,八連怎麼辦?”
這句話是胡麻子的肺腑之言,許大志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這也正是他擔心的問題。胡麻子走了八連也就散了,八連散了胡麻子一直以來堅持的信念隨之便會煙消雲散。胡麻子不願意,絕對不願意,說不定會去找首長拼命。
“吱……”一聲緊急剎車的聲音傳來,團部通訊員滿頭是汗的衝到許大志眼前:“許營長,這是師部剛剛送來的急電,團長讓我立刻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