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過年只剩十來天, 李紈哼着小曲兒,和孫兒說着即將到來的團圓盛事,吳櫻不好意思在婆婆面前妝扮, 也私下裡溫習起擱置許久的描眉畫眼。
這天中午, 眼看着要開飯了, 有騎馬使趕來, 李紈忙說:“快去請進來, 蘭兒要回來了吧?想是送平安信的,留人家吃飯吧!”
那使者到了李紈面前,躬身行禮, 卻並沒有什麼信件交付。李紈笑道:“我兒子沒有信來嗎?還是讓你傳個口信?”
使者遲疑着,突然跪在地上磕頭, 嘴裡囁嚅着:“將軍他……”
李紈一把抓住使者的臂膊:“我兒子受傷了?過年回不來?”使者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夫人, 將軍他……他歿了!”
“你……你說什麼?給我打出去!”李紈顫抖得仿似風中的燭火, “我兒回來打不死你個舌頭長瘡的!”一語落地,她只覺得天旋地轉, 心裡慌得厲害,一頭栽倒在地上。吳櫻在門檻,噴出一口鮮血,也昏了過去。
到掌燈時分,李紈依稀睜開眼, 她只希望, 這是做了一個噩夢。可眼前的一切都分明提醒着她, 都是真的!滿目縞素, 滿屋哭泣, 吳櫻欲殉身被救過來留下的額上的傷痕,哪一樣不是真真切切的!
李紈還未開口, 已有人向外面傳話:“老太太醒了!”不一會兒,兩個太監弓着腰進來:“失禮了!老奴奉旨來宣,綏遠將軍賈蘭戰死沙場,爲國盡忠,追封衛國公,賈蘭之母一品誥命夫人李氏俸祿翻倍,賈蘭之妻吳氏封一品誥命夫人,明日同去宮裡謝恩,欽此。”
李紈兩股戰戰,幾次掙扎着起不了身,由衆人攙着,千難萬難的下了地,領旨謝恩。
當晚,吳櫻淒厲的哭聲在寒風裡傳遍每個人的耳朵,李紈卻哭不出聲,心痛得幾欲梗死。
她知道,這個可憐的女子,也要度過自己這樣的一生,她就是另一個自己。所以,吳櫻的痛哭和崩潰,她都感同身受。
翌日清晨,婆媳倆同轎前去宮裡,一路無言。謝恩返家,吳櫻抱着孩子們又放聲大哭,李紈默默回到房裡,躺在牀上,不肯吃喝,不再言語,面色平靜如常,只是沒有一點血色。
到天黑,吳櫻忍痛去探望李紈,才發現李紈的身體已經僵直,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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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北風呼嘯,漫天的雪花很快罩住了整個衛國公府,吳櫻長跪在地,嘶啞着聲音呼喊着:“母親!你醒醒啊!母親!蘭兒,蘭兒,你丟下我一個人怎麼辦啊!母親!蘭兒……”
賈蘭的離去徹底催老了賈政,他彷彿一夜之間失去了生機,斑白的鬢髮頃刻全都染了霜。
薛姨媽和寶釵離了衛國公府,仍回到趙姨娘身邊。
薛姨媽也早已滿鬢霜華,她一再重複着:“我的兒,你將來可怎麼辦呢?有兒子的尚且如此,等我走了,你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怎麼活呢?等到你公婆不在了,你又該當如何呢?”寶釵淡淡回答:“天無絕人之路,誰不在了,我也會盡力活下去。母親不必煩憂,已經發生的我們沒法改變,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
帶着滿心憂患,春末夏初,薛姨媽就故去了。寶釵還是賈環府裡的大管家,人事有代謝,她還是她。
探春的家書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飛來,她書信裡的那個世界,彷彿世外桃源,一切欣欣向榮,無不喜氣洋洋。這些給了趙姨娘莫大的慰藉,在興衰往復的滾滾洪流裡,個人是多麼渺小,命運是怎樣無常!唯有親人之間的愛,是永恆的。
賈環的人生,既沒有驚喜,也沒什麼坎坷,沒有瞬間的飛黃騰達,也沒有戰戰兢兢的憂懼。在自己前行的路上,他好像只是一步一步走着,不奢求,也不頹喪。
白髮蒼蒼的賈政和趙姨娘,送走了一批批的故人,眼看着生活展露形形色色的面目,身邊的老友長生和如煙也走了,枕墨也走了,愈發沉默忠實的福貴像歲末樹梢的一片黃葉,又像是夕陽下的一抹瘦影。
小村舊院裡,賈政和趙姨娘依偎着,聽着搗衣砧上的脆響,看着空中掠過的一隻只鳥雀,互相攙着對方走一走,隨地坐一坐。過去幾十年,遠得好像是前生,是隔世的幻夢,是對岸的漁火。
炊煙和着飯菜的香氣將風的形狀勾勒,牛揹着牧童的小喜悅回家來,敞開的柴門進出着母雞和它的娃。
田埂上,趙姨娘偎着賈政枯木一樣的肩,賈政偏過頭去,在她耳邊輕聲問:“怎麼樣?跟了我一生,你幸福嗎?”
趙姨娘笑着,撒開手自顧自往前走着:“就不告訴你!”
賈政拄杖湊上去:“蕊兒!蕊兒!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