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好的日子, 趙姨娘時常會把衣服都翻出來曬曬,賈政嘆道:“想當年,你有各式各樣的時興裙襖, 配着你的雲鬢花顏, 別提多美了!現在你看看, 哪有一件像樣的衣服!我當初置辦田地屋子, 應該把你的衣服帶點出來存着, 那時候哪知道一切來得那麼快!”
趙姨娘道:“怎麼,我沒有好衣服,也老了, 所以就不美了嗎?”
賈政笑道:“怎麼會,你在我心裡永遠都是那個最可愛最俊俏的蕊兒!”
但是說到自己曾經心愛的衣服, 再冷心腸的女人也會忍不住傷懷。趙姨娘說:“你曾送我一件菊紋上裳, 在南昌府的時候, 真是人人見了都要回頭!還有一條百褶如意月裙,穿着又輕便又苗條, 哎,不知道抄走了落到哪個小蹄子手裡去了!”
賈政道:“還有我送你的那幾個斗篷,逢着下雪天你一披上,活像畫裡的人!我手裡的銀子都給環兒做生意了,這小子是該還點本給我了, 我給你添幾身新衣服!現在他也不缺這點錢了, 你沒看他給他媳婦恨不得天天買新的!”
趙姨娘啐道:“清歌多少歲, 我多少歲?做婆婆的還能去和兒媳婦比美嗎?我現在安心當祖母就行了, 穿啊戴啊都無所謂。”
賈政卻像沒聽見似的, 當天晚上就去找賈環要銀子,第二天就興興頭頭去給趙姨娘買衣服。回到家時, 賈政做賊似的把鼓鼓囊囊的包袱拎到自己房間,趙姨娘打開一看,又是好笑又是生氣:“我都一把年紀了,你買的什麼?這種撒花煙羅裙、薄羅長袍,我穿着成什麼樣子?你再看看這楊妃色的妝花裙,這嫩黃的百花曳地裙,我穿上不把人笑死了?人家要說我老妖精,爲老不尊!”
賈政道:“那又怎樣?你在我心裡就是小女孩,我說適合就適合,我說好看就好看!你仔細看看,底下還有好東西呢!”
趙姨娘把新衣服拿出來放牀上,才發現包袱底還有幾個小布包,包着胭脂水粉、眉黛薰香之類的,因笑道:“咱們這郊外人家,一圈住的都是些平民,你讓我一個老太太穿得花枝招展,還畫眼描眉的,怎麼出門去啊,會被人戳着罵老不正經!”
賈政道:“你兒子是舉人老爺,你孫子是綏遠將軍,誰敢說你?實在不行,你就在房間裡穿給我看,打扮給我看!來,我又給你畫眉吧,當初的功底不知道還在不在!”
趙姨娘一邊嗔着他,一邊把衣服一件件試了,又坐在鏡子前順從地由着賈政替她畫眉。兩個人面對着面,眼睛對着眼睛,趙姨娘伸出手摸着賈政的臉頰:“你看你老成什麼樣了,皺得跟個核桃似的!你以前眼睛那麼好看,現在怎麼垂成這樣了?頭髮也只剩這麼點了!”
賈政一隻手拿銅黛,一隻手捧着蕊兒的下巴:“老天爺真不公平,怎麼就讓我一個人老呢?你看我的蕊兒,還是這樣細皮嫩肉的,眼睛水汪汪,臉上一點皺紋也沒有!你偷吃了仙丹吧!”趙姨娘笑道:“別誑我了,你打量我看不見鏡子呢,這幾年明顯成老太婆了!”
說着說着,賈政將趙姨娘輕輕攬着:“蕊兒,雖說我們經歷了這樣的大起大落,如今落地鄉間,也夠慘了,可我心裡很滿足,我們現在這樣,多少人羨慕不來呢! 和你生活在一起,活到一百歲我也嫌不夠,只是……”
“只是什麼?”
“我們家這幾代,男子都不高壽,我父親還沒活到我現在這個歲數呢!我怕只怕哪天突然就去地府了,留下你孤孤單單!不過話說回來,你有環兒,蘭兒也是個好孩子,應該不用擔心。不知道怎麼,我總是放心不下你!”
趙姨娘笑道:“你怎麼突然說這些?你不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就說過嗎?你不在了,我也不會獨活着,孩子們都大了,當家理事的都有人,我跟着你去怕什麼!”
賈政捂住她的嘴:“別說這種話!我不許你做這樣的傻事!”
趙姨娘嗔道:“你自己提起來的,反過來不要我說!”
也有些時候,賈政和趙姨娘去當日的那些朋友家坐坐,敘敘舊,喝點茶。趙姨娘說:“人家都帶的是十幾歲的小侍女,小歌姬,你帶着一個老婆子,還是正經夫人呢,拋頭露面的!”賈政說:“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下次你別來,我去找幾個小歌姬跟着,免得讓你堂堂一個夫人出來!”趙姨娘一拳打過去:“死老頭子,你敢你試試!”
賈蘭有了自己的府邸,幾次三番來接祖父母一起住,賈政總是不去,他說:“讓寶釵他們孃兒倆去享享福吧,我們在這裡自在慣了,就不去了!”寶釵說:“我去了就沒有用武之地了,這裡的賬都歸我管呢!”賈蘭說:“這樣吧,對賬隨時可以叫環叔叔去找你。”
寶釵說:“我還要在公婆面前盡孝呢!”
賈蘭道:“你們一個都不跟我去,外人只道我無情無義、不管家人死活呢!”
薛姨媽笑道:“也好,這裡現在住了滿屋人,我們擠着是不好,想來蘭哥兒府上寬敞,不差我們倆。”寶釵只好應了。
賈環的孩子漸漸長大,家裡漸漸也請了好些個婢女婆子和跑腿的,加之攢了不少銀子,也到城中另買了房子。賈政照例不去,賈環生氣道:“蘭兒那裡你不去,畢竟隔了一代,我那裡你也不去,我得罪你了嗎?我媳婦不孝嗎?還是說我的孩子們太吵鬧?”
賈政道:“我們老了,去哪裡都礙手礙腳的,何必呢?”
賈環說:“你這是什麼話?當年老太太在的時候,是何等的福氣啊!一家子圍着她打轉,那纔是有長幼尊卑的家呢!現在我們去住大房子,你和我娘住郊外小破屋,我一時半會兒的又顧不上你們,這叫我怎麼安心!”
賈政說:“那我實話跟你說吧,你娘自小被賣到榮國府當奴婢,到處是規矩,她根本不想去住深宅大院,所以蘭兒那裡我們不去。後來在南昌府那幾年,我們過着小老百姓的日子,她很快樂,小門小戶自給自足的生活是她從那時候起一直嚮往的,現在實現了,我不忍心給她打破。再就是,咱們家破落後,拮据日子也過了許久,如今也不缺什麼,可以說很富足了,住在這裡不光不受約束,還有足夠的生活來源,你有什麼擔心的?你們閒的時候,隨時帶着孩子來住一住嘛!我們手裡也有好幾個跟了半輩子的可心人,沒有不放心的!”
賈環啞口無言,只好同意讓父母先住着試試看。
沒有寶釵母女,也沒有賈環一家,小房子成了賈政和趙姨娘的小窩,同樣已經老了的枕墨、如煙、長生、福貴還在,一切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在南昌府的時候。
幾個老人不再需要向外索取,也不再被外界索取,小天地裡彷彿與世隔絕。院子裡自己種的菜已經吃不完,何況賈蘭和賈環動不動差人送米送銀子。
如煙和長生打從喪子後,再也沒有孩子,兩個人兢兢業業守護着賈政和趙姨娘,在閒暇時候,或者碰到一起的時候,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就溫暖了彼此。
枕墨和福貴呢,一個一輩子沒有嫁人,一個一輩子沒有娶妻,一個說寧死看不上這種男人,一個說打光棍也不要這種女人,卻總是在漫長的歲月裡,給彼此最及時的幫助,最堅實的依靠。他們說只是相熟而已,一生都只想做一對熟人。
趙姨娘在牆根窗臺處處種花,又喜歡和兩個老姐妹去捉魚捉蝦,挖點野菜,動手做點衣服桌布,賈政簡直成了世外高人,成天的對着遠山對着河流對着自家院子,發着呆,捧一杯茶,握一卷書。月白風清的夜裡,他也偶爾拿出古琴彈一曲,反正其餘五個人都不懂。他有時候曬書,趙姨娘一邊給他挪開點曬自己的布鞋,一面檢查哪本書破了脫落了需要她修補。有時賈政半天寫不出一首詞的下半闕,趙姨娘唱着南方小調晃來晃去,他更是失了情思,卻瞥見杯中浮着幾片花瓣,廚房裡妻子正張羅着開飯……
年紀大了,趙姨娘常常睡到半夜腳抽筋,一拍賈政的背,賈政閉着眼睛坐起來給她按一按,她就好了,而他依舊鼾聲如雷。賈政覺得身體痠痛乏力,趙姨娘會不聲不響張羅他用艾葉泡個澡。趙姨娘變得健忘,一樣的話絮絮叨叨說過無數次,總以爲還沒說,賈政笑她腦子壞了,卻每一次都像剛聽到一樣捧場。賈政變得又倔又幼稚,時常爲點小事鬧脾氣,趙姨娘總說他欠一頓猛揍,卻總是和言細語把他哄好。
一起走過幾十年,她最懂他,所以疼了他。他最愛她,所以依了她。榮華富貴成雲煙,兒女子孫有他們的命運他們的生活軌跡,親朋聚散無常,唯有他,唯有她,像山川日月恆久不變,就彷彿,她天生就在那裡,就會愛他,還會一直愛。就彷彿,他天生就在那裡,不會消失,永遠環繞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