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
見夕諾拖着不方便腿去泡茶,喬若初上前接了過去。
“我是不是該給你找個嫂子了?”
夕諾笑語。
“早該找。”
聞聽她似是嬌嗔的輕責,夕諾不好意思起來,“往四十里走的人,腿又廢了,怕是要學着林靖和,娶梅爲妻養鶴爲子嘍。哈哈……”
一番閒聊下來,天色將晚。
喬若初告辭出來,重慶的天氣總是混沌氤氳,她開始想念相城。
父親,餘姨太,女校、還有妙儀師太……
南京淪陷之後,相城緊接着也被日寇佔領了,聽說楊喬治校長已經離開,女校收不到學生,也解散了。
上次林君勱回來的時候,提起妙儀師太,說她老人家已經離開相城,沈儒南派出去的人遍尋不着她的蹤跡,這兵荒馬亂的,也不知道好不好。
次日,大學通知欄最顯眼的位置,張貼出通知,告知大才子夕諾即將開課。
看到的學生們一陣騷動,奔走相告,校園裡掀起一股夕諾潮。
喬若初看到了,淺笑一聲,眼睛裡涌起諸多內容。
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後,她做了個頭發,換上海棠色銀線繡鳳尾竹的中領旗袍,恰好舒服的高跟鞋,外面裹件淺灰色的風衣。
顏色有些暗淡,她搭配了一件橘紅色的披肩,圍上去,將小巧的臉襯得更加白皙俏麗。
下樓,從矮矮的修剪的整齊的灌木叢轉過去,潮溼的二層陽臺上,夕諾正對她笑。
他穿着藍綢長衫,鼻樑上架着黑色玳瑁邊的眼睛,眼睛是細狹長的,笑起來眼神總被遮住,通身是溫和的大儒氣質。
“我上去扶你下來。”
喬若初仰頭說道。
“不用。跛鴨子的腳也是腳,走路是一樣的。”夕諾戲言一句,“蹬蹬蹬”走下來。
“姚你慢點。”
喬若初被他逗得直笑。
“別把我當老頭子對待。”夕諾走到她面前,撇嘴翹須抗議。
說完,還加快了腳步,越過喬若初去。
他纔不過三十五歲,總被如花似玉的女人當萎頓的老人家呵護,感覺太不好。
“誰說的,你不知道有多少女學生在談論你的時候,那一臉的崇慕,嘖嘖,我聽着都嫉妒。”喬若初悠然地走着,臉上的線條難得的輕鬆。
聞聽此言,夕諾的腳步頓了頓,回過頭來的眼眸賊亮,“挑揀個漂亮的,給你做嫂子。”
“好啊。”
喬若初心算一下,夕諾應該三十六歲了吧。
對於男人來說,有才有名,當下雖然算是婚娶的黃金年齡,但目標鎖定在女學生身上,年齡差距未眠就大了些。
他說的未必當真。
一出校門,就見着徐恩曾的人迎了上來。
“喬小姐,姚先生,請上車。”
他們指着一輛黑色的吉普轎車,低頭哈腰的,頗爲恭謹。
不過在看向夕諾的時候,神情有點吃驚。
“抱歉,我想你們應該稱我爲林夫人。”
喬若初笑容不減,語氣融了些秋風的蕭瑟。
“林夫人,姚先生,請。”
那些人猴精似的,立刻糾正。
到了徐恩曾的公館,遠遠的看見燈影搖曳,熱鬧之聲隱隱入耳,可以想象,裡面定然是衣香鬢影,座無虛席。
“若初,我在外面等你吧。”
夕諾瞅着自己殘疾的左腿,清聲道。
這種場合,不能跳舞,只會徒增笑料,他還是不去獻醜了。
“姚。”喬若初難過地微低了頭,轉而問接待的人:“有安靜的休息室嗎?”
“有。您請。”
很快有人過來帶路。
喬若初用目光詢問夕諾,不清楚他是否肯進去。
夕諾正在尋摸她臉上的表情,見到她略帶一絲期待的神色,扶了扶眼睛,“走吧。”
徐公館真安排了一件幽靜的休息室,裡面佈置的很風雅,竹子搭成的書架上,擺放着書籍和報紙。
“我一會兒來這裡消遣,你放開了玩。”夕諾淡笑道。
喬若初眉梢斜挑了下,難道他不清楚,來這裡只是爲了敷衍徐恩曾而已。
丈夫在戰場上,年幼的兒子寄養在法國,隔着半個地球,叫她如何能心無牽念地去玩。
醉生夢死的事情,她斷然做不到。
“好。”
喬若初沒必要和他擡槓,暫時離開。
徐公館的舞池裡響着靡靡的音樂,香風一陣陣送入鼻腔,仔細辨別,似乎能認得出幾種舶來的香水味。
喬若初環顧周遭,其實人也不算多,大約都是政界的家眷,舉止非常文雅,動作舞步都拿捏的恰到好處。
“林夫人來了,在下不勝榮幸。”
徐恩曾持着一杯紅酒笑臉相迎。
“徐主任擡舉了,應該是我莫大的榮幸。”喬若初亦笑道,禮貌謙恭,卻也至遠疏離。
“這麼漂亮的夫人,見到您,我覺得這眼睛都舒服的很啊,不知日後有沒有機會常常請您大駕敝府呢。哈哈哈哈”
徐恩曾言語間,目光將喬若初掃視遍透,卻也不讓然感覺到他有何非分之想。
在法國,男士這樣讚美女士,也是普通,喬若初也經常收到這樣的恭維,便神色如常地笑納了。
寒暄之後,徐恩曾邀請她跳了一支舞,作爲一個男人,他很紳士,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盡是自信,非常令女人愉悅。
舞畢,他細心地將喬若初送到座位,更貼心地爲她叫了一杯飲料,他這樣殷勤的動作,引來不少貴婦人好奇又羨慕的視線。
喬若初只做做樣子品嚐了一口。
忽然身邊一道影子壓逼過來,她霍地擡頭,目光及處瞬間鎖定在了男人身上。
“辜公子?”
她下意識地輕喃一聲。
恍惚間,辜騏已經在她對面坐下。他穿着暗紫色的襯衣,灰色羊絨馬夾,鬢角整齊鴉青,與生俱來的矜貴與自傲斂在一雙狹長的鳳眼之中,此刻,他對喬若初,正露出文雅禮貌的笑意。
“林夫人,逾久不見。您還是那樣美麗。”
“辜公子也一如既往風度翩翩……”
喬若初寒暄着,心裡卻萬分好奇,辜騏不是和日本人在做生意嗎,他應該在上海或者杭州,什麼時候他也需要躲到重慶這大後方了。
“見到我很意外嗎?”
辜騏晃了晃手裡的酒杯,看着喬若初問。
“是很意外。”
喬若初坦誠,這沒什麼可掩飾的。
辜騏看了一眼她手邊的飲料杯子,若有所思,動了下脣,突然仰頭自顧抿下一口酒。
“爲見夫人,我專程打算去一趟法國,沒想到夫人恰好回來了。真是機緣湊巧啊。”辜騏放下酒杯,緩緩開口。
喬若初怔了一下。
“你要的東西,早在一年之前,就被我付之一炬。世間再沒什麼皇陵圖了。”喬若初莞爾笑着,一語帶過。
“燒了!”
辜騏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輪廓倏然繃緊。
“嗯。”
喬若初和他對視着,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我喬家三代人爲了它不得安寧,留着做什麼用。”她的神色染上一抹淡淡的傷感。
辜騏一時沒說話,門頭連着喝下幾口酒,直到白皙的臉上泛起紅色,才停下來。
“北平已經在日本人手中,即使沒有那張圖,皇陵照樣能炸開。”喬若初目光投向遠處的紅男綠女,聲音幽然。
“可惜三繆先生一生的心血!他的陵墓勘輿法怕是要失傳了。”
辜騏聞言,重重地搖頭嘆息着。
不意辜騏說出這樣的話,喬若初笑容有些勉強,猜測到今天在這裡遇到辜騏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便開口問:“辜公子單純是爲了《龍穴陵記》來的?受人所託?”
說完,她有意朝徐恩曾的方向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