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又炸了一處。
火光映天,她們周圍亮如白晝,空氣裡飄着瘮人的血腥氣,如地獄傾覆之前的森然詭異。
喬若初已經被炸的臨時失聰,她看見董夫人張開嘴巴喊向她,卻什麼聲音都捕捉不到,只好撲上去拽着二人的手往林公館的方向拖。
“去防空洞。”魏含梅見她傻了一樣,大聲喊着,用手指了指遠處。
“去我家地下室。”喬若初終於聽到她的喊聲,現在去防空洞根本來不及,炸彈這麼密集,恐怕她們走不到那邊就被炸死了。
董夫人看了看瀰漫着血氣的濃煙,摟緊懷裡已經哭不出聲音的孩子,“走吧。”
“轟隆!”
她們剛走出不遠,通往防空洞方向的路被炸了,巨響之後,魏含梅感覺到什麼東西落到了她頭上,抖着手抓下來一看,“啊……”
是一隻孩童血淋淋的胳膊。
三個女人嚇得跌倒在地上,魂魄全飛,只剩下瀕臨極限的發抖喊叫。
“林太太,林太太……”燈光又一閃,遠處跑過來幾個黑影。
近了,喬若初才認出他們是林君勱的人,心裡稍稍安定了些,說:“扶我們回公館。”
她們已經被嚇得神經錯亂,像見了狼的羊,動都動不了,如果沒有人來,她們就只能坐着等炸彈落下來。
回到公館,驚魂甫定,喬若初想起夕諾,問:“學校那邊有沒有被炸?你們能不能去找找姚佶?”
“太太,學校有防空洞,姚先生應該不會有事。”林君勱的人說。
大轟炸持續了三個小時才停止。
五月四日早上,重慶繁華的城區街道上到處是斷頭斷臂斷腿,上面凝着黑血,蒼蠅哄哄地圍着亂飛。
政府一邊派警察清理掩埋屍體,一邊派出醫生和護士着手救人,街上家家戶戶院子裡都擺着棺材,或者用板子釘成的匣子,裡面斂着死去親人的屍體,到處是悽絕的哭聲。
喬若初躺在公館地下室的地鋪上,右耳緩慢地往外滲血,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周身沒有一點點聲音,靜的可怕。
孩子們都不會哭了嗎。
她睜開眼睛看着四個大的小的男孩子,叫道:“虎虎。”
“喬姨。”虎虎脆生生地答道。
喬若初只看到虎虎可愛的小嘴巴在動,一點都捕捉不到他的聲音,她拍了拍自己的耳朵,手掌沾到血水,才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失聰了。
“醫院,我要去醫院。”她歇斯底里地喊着。
林君勱的人最先發現林太太聽不到聲音的,其中有位叫阿擺的,在相城的時候就是林君勱安插在警察局的眼線。來重慶後,他一直跟在沈儒南身邊,上次林君勱吩咐他和幾個兄弟保護好喬若初,他不敢怠慢,一有危險立刻趕過來。
“林太太,您是不是耳朵聽不到動靜?”阿擺一邊說一邊比劃。
喬若初點點頭,把手掌上的血水伸出來給大家看,指指右耳說:“是的。”
中央醫院也被燃燒彈炸燒掉一棟樓。
昨夜醫院值班的醫生、護士被炸傷十幾人,加上今天執行搶救任務,根本沒有人來爲喬若初診治和護理。
“太太,您還是到陸軍醫院去看吧。”阿擺說。
喬若初搖搖頭,這個時候,醫院的醫生都在搶救被炸傷的人,她不願意以林君勱家屬的位置來要特權,耽誤別人可能保命的機會。
輾轉到下午,傅光來了。
喬若初再次見到沈儒南,他的鬢角一夜之間白了大半,眉頭深鎖,眼瞼上佈滿皺紋。
“父親,您昨晚沒休息好?”喬若初瞪大眼睛問。
沈儒南自幼時習武,先前總是紅光滿面,虎目炯炯,這才幾日不見,乍然就憔悴的同枯樹皮一般,怎叫人不震驚。
“君勱他娘,圓寂了。”
他不知道喬若初聽不見話,自顧說着,聲音低沉沙啞,語氣灌了鉛似的沉重。
喬若初看着他的脣形,讀出“君勱”兩個字,忽然瞳孔放大,扯着嗓子問:“君勱怎麼了?他怎麼了?”
傅光撅起鬍子,“司令,她耳朵聽不見。”轉過來拍拍喬若初的肩膀,在她左耳邊高聲說:“林軍長無事。妙儀師太圓寂了。”
喬若初聽到微弱的聲音,垂下頭去,睫毛掩蔽着簌簌而下的淚水,“父親節哀。”
妙儀師太在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四月圓寂於四川萬縣的小長清庵。
她從相城流亡到內地後,和愛國僧人們沿途赤腳行走了三個省市,一邊化緣一邊賑濟無家可歸的婦女兒童,病倒在萬縣的小長請庵裡後,她拿出身上最後的金銀玉佩換了錢財,爲庵內收留的孤兒添置了食物衣服。
周玉成家的奶孃楊氏去年在萬縣老家的時候,丈夫死了,年僅一歲的兒子又得了腦炎,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她曾去小長清庵投靠,得妙儀表師太傾囊相助,還親手爲她的兒子在揹帶上刺繡了保平安的圖案。
喬若初就是看到她用的揹帶上的圖案針腳眼熟,才猜到妙儀師太在萬縣落腳的。
只是沒想到沈儒南的人得到消息後立即前往尋找,斯人就已然永去,世間徒留音容笑語。
傅光的藥持續吃了幾日,喬若初的耳朵都不見有明顯效果。
稍微轉點好,日本人無休止的轟炸又來了,炸彈和燃燒彈一起往下投,重慶整日處於爆炸之中,那聲音震得喬若初耳朵裡發了炎症,喝多少湯藥都不見效果。
傅光後來束手無策,捋了捋花白的鬍鬚說:“大少奶奶,我建議還是去看西醫吧,他們的儀器準確先進,或許還能保住聽力。老朽實在無能……”
夕諾在旁邊聽了急的團團轉,忽而轉身就走,“若初,你等着,我去找個人來。”
一個多小時之後,夕諾又轉了回來,身後跟着辜駿和姚思桐。
喬若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們,視線最後停落在辜駿身上。他瘦了,臉龐清癯,眉目間帶了些許滄桑。
四目對望之下,辜駿道了一聲:“林太太。”
喬若初什麼都沒聽到,卻猛地打了個激靈,右手食指伸出指向耳朵:“我聽不見。”
她看見辜駿提着藥箱向自己走過來,極力掩飾臉上別人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
辜駿打開藥箱拿出探照器的時候,姚思桐抓住她的手說:“駿,我來吧。”
喬若初瞥見辜駿臉上一閃而逝的訕訕,他回頭溫柔地對姚思桐說了句什麼,她笑着鬆開手,退到一旁觀看。
檢查下來,他蹙緊眉目,擡頸對姚思桐說:“耳道發炎,耳膜穿孔。”
“我是不是要變成聾子了?”喬若初見二人神色異常,驚恐地問。
想到自己耳中流出的血水,她覺得很髒,不大自然地看着辜駿,“抱歉,薰到你了。”
辜駿臉色溫潤,扳過來給她檢查左耳,感覺她這裡還有微弱的聽力,俯近了說:“能治好,你不會變聾。”
他大約是不擅長耳鼻喉科的,檢查完之後,並沒有立刻開藥,而是爲喬若初引薦了一位從日本留學回國的叫陳棟的軍醫。
陳棟有着豐富的耳科經驗,在他的精心治療下,喬若初的右耳炎症很快被遏制住,左耳的聽力恢復到正常水平,別人說話的時候,她費力一些,還是能聽到聲音的。
按照陳棟的計劃,喬若初右耳的炎症徹底消除之後,再做個極小的手術,就能保住聽力,不會落下任何的後遺症。
這日辜駿單獨來探望喬若初,她問他:“耳朵裡動手術,危險嗎?會不會誤傷神經系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