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諾接了藥方,將傅光送出去,折回來後正正眼鏡說:“沈老爺子真是上心,葛慕川離的遠,他直接把他師傅給你押來了。”
“傅老先生是葛慕川的師傅?”喬若初驚訝地問。
夕諾念着方子,也不理喬若初的話,自顧稱讚:真不愧是御醫的傳人,高,就是高。
喬若初好笑地問:“你又不懂醫術,也就人云亦云地看個熱鬧罷了。”
“可不,到底被你揭穿了。若初,你說我是不是老古董了,國外轉了個圈回來,居然還迷信中醫比西醫高明。”
“是啊,傅老先生要是治不好我,你這個舉薦人,是不是有罪啊?”喬若初玩笑道。
夕諾咧開嘴樂了:“罪還不小呢。哎呀,林軍長回來我是不是該挨槍子了啊?”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喬若初在醫院住着,沈家的老傭人每日煎藥熬湯送到醫院來,十分盡心地照顧着喬若初。
七天之後,傅光揹着藥箱來醫院爲她複診,一番望聞切問之後,兩眉間的皺紋似舒展了些,“大少奶奶,靜養半年,您這病就差不多了。”
“半年?”
喬若初以爲自己聽錯了,這也太嚴重了吧。
“半年。老朽醫術有限,不敢對少奶奶誇下海口,這脾臟主運化、升清、統攝血液……”傅光翹着鬍子,又酸又迂地給喬若初掉起了書袋子,直說得她如墜雲裡霧裡。
其實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她的病不可小看,治癒非常耗時間。
喬若初裝作很認真地聽着,傅光背完書本,挽起袖子,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張方子遞上來,她費力地看了看,和上一張有些細微的差別,血府逐瘀湯里加的藥材用量和上次不一樣,夕諾說的沒錯,傅光確實有兩下子,單就兩張方子放在一起看,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點精彩的熱鬧來。
夕諾再次來的時候,給喬若初帶了幾本書來,“我看你能坐起來了,姑且消遣吧。”
喬若初接過來翻了翻,“你上次跟我說傅老先生是葛慕川的師傅,他這麼一把年紀怎麼到重慶來了?”
“這傅老先生跟沈老爺子的交情不一般,這不,南京淪陷的時候,沈老爺子連夜派人把傅家二十多口綁到船上弄了過來。”夕諾搖搖頭,“傅老先生一路罵他罵到重慶。說日本人來了怎麼地,他一個安分守己的百姓,還能被殺頭。”
“那他豈不是恨上了沈家?”
“剛來的時候可不是恨上了沈老爺子,日本人在南京的事一傳揚開去,他感激還來不及,傅家六個沒出閣的孫女,要是留在相城,他們家肯定保不住。日本兵看見女人能幹人事兒?”
“說的也是。之前在相城的時候,我怎麼只知道葛慕川,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傅家呢?”喬若初一次都沒聽過傅光這個名字。
反倒是他的徒弟,葛慕川那個人,在相城是家喻戶曉的神醫。
“這說起來,可就話長了。連我也是前幾天才從沈老爺子口中聽說的,傅光老先生是清代名醫傅青主的嫡系傳人,年輕的時候在京城得罪了人,被人追殺,幸好遇到君勱的爺爺沈左,他才保了條命,從此沈家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但行醫這件事情,再也不碰了。”
“不行醫了?”
“嗯。這次估計是不好駁沈老爺子的面子。”夕諾嗓音提高了幾分,“過幾日啊,有故人到來,呵呵呵呵。”
喬若初隨手翻着書,“思桐要到重慶來?”
“聰明,一猜就着。”夕諾在她牀邊坐下,臉色突然端肅起來,“辜駿奉命調回重慶,怕是跟毒氣彈有關。”
喬若初聞言立即停下手來,怔了一瞬,“姚,你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猜的。八九不離十。”
夕諾見多識廣,又參加過淞滬會戰,他不會輕易亂說,喬若初半晌沒說話。倒不是由於辜駿即將要來到重慶的緣故,聽聞董耀彥陣亡的消息後,她對毒氣彈生出莫大的恐懼。有時候,她竟然瘋了似的設想,董耀彥那樣級別的將領都會陣亡,難保哪天自己的丈夫不會出現在陣亡名單上,那一刻,她該怎麼辦。
一定會跟隨他去的吧。
次周,喬若初已經能在沈家傭人們的攙扶下起來走動。
她換上一身淡色素服,不顧醫院和其他人的勸阻,硬是強撐着去了董耀彥的公館。董家門上掛着顯目的白布,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悽絕和蒼涼,喬若初在門口站了好久,才瑟縮着手叩響大門。
四月的重慶氣溫已經很高,喬若初穿的厚了些,熱的大汗淋漓,幾欲暈倒。
許久,才見董夫人一身白色孝服,形銷骨立地出來,她的腹部凸顯,似有五六個月的身孕。
見到是喬若初,她忙將人讓了進去,“林夫人……”嗓音沙啞的旁人只見她的嘴脣在動,卻聽不清楚她後面說的什麼。
“嫂子,我給董磕個頭……”喬若初強撐着自己的病體,在董耀彥英挺正氣的黑白相框前跪下,泫然欲泣。
當年在相城的時候,董耀彥受林君勱之託,多次暗中保護喬家,她尚未來的及親口對他說聲“謝謝”,不想他就這樣沒了。
喬若初覺得這一定是一場噩夢,等醒來的時候,董耀彥和周玉成,說不定會生龍活虎地站到她面前呢。
董夫人拉起她,聲音很低很模糊:“林夫人,你有傷在身,坐着吧。”
“節哀。我去玉成家裡看看。”
從董家出來,喬若初臉色蒼白,大顆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下來,抓住沈家老傭人的手急促地說:“回醫院。”
話落瞬間,她就失去了意識。
“若初。若初……”
手臂上猛的一下刺痛,喬若初睜開眼睛,視線清晰下來的瞬間,她脫口喊:“思桐?”
夕諾上週就念叨着姚思桐夫婦會回到重慶,喬若初有心裡準備,只是沒想到這樣就見面了。
剛剛給她手上扎針輸液的女子摘掉白色口罩,眉眼彎成月牙狀,笑了:“多年不見。”
“是啊。”喬若初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喉頭乾涸,頭昏昏沉沉地疼着。
“恭喜你。”她認真地看着姚思桐,眼前的女子已經褪去少女相,頭髮燙得摩登婉約,將她普通的五官襯托的很有韻味,她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澤,舉手投足散發着濃濃的滿足感。
“若初,從前,我還真有些對不起你呢。”姚思桐不自主地隔着護士服撫摸腹部,那是即將爲人母的女人才會有的下意識的動作。
喬若初見了,心中一喜,“思桐,你也要當母親了。”她激動的說,“過去的事,不要提了。”
“嗯。剛過三個月。”
“戰場上很辛苦吧,幸好轉移到後方來了。”
“嗯。苦是苦點,不過,駿將我照顧的很好。”姚思桐提到丈夫的時候,眼睛亮亮的,眸中流光璀璨。
喬若初一時說不上話來,辜駿娶了姚思桐,她對他的愧疚終於可以減輕了些,也發自內心地恭喜他們,只是當姚思桐的幸福展露在她面前時,竟叫她心尖上泛起一股微微的酸澀。
說不上來是爲什麼,只是沒了和姚思桐聊天的意興。
“駿被調回來執行秘密任務,你是暫時見不到他了。”姚思桐沒捕捉到喬若初微妙的心思,主動提起辜駿,有那麼點試探的意思。
畢竟,喬若初纔是辜駿當初不顧一切要娶的女人,不是林君勱橫插一腳,辜太太的位置,輪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