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子留下的藥膏藥效奇佳,只消片刻,沈不換身上的兩道傷口便好了大半。他收拾收拾布甲,努力讓自己顯得不要太狼狽,畢竟一會兒將要見到的那人來自京城。
京城,紫禁城,這兩個名字光是還真是想想都會讓人覺得自慚形穢啊。
想不到的是,李方和剛纔那幾個驅趕狄人過來的老兵都靜靜守在帳篷外,一看到沈不換走出帳篷便老臉漲得通紅。其中一個鼓着腮幫子,粗聲粗氣的問道:“你身上的傷咋樣了?”
沈不換站在他們面前,卻沒有一個人敢看他的眼睛,他說道:“沒事。”
接下來,便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過了許久,沈不換率先開了口,說道:“你們都是雛刀營的老兵,自然對於這裡更熟悉,可是我在這裡生活了足足五年,對雛刀營上上下下的感情不比你們少。李方大哥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個沒殺過人的孬種,我能進雛刀營也是家中的姐姐花了不少銀錢才爭取到的。這五年裡,各位老哥哥話粗人粗心卻不粗,對我倍加照顧,我都記在心裡。我心想自己身子瘦弱,就連秦刀都握不紮實,但總能做些有用的事吧。所以後來我努力學做菜,問了每個人家住何處,最喜歡的味道又是什麼。”
“他們待我如親人,我也總要還些東西。可我沒想到最後他們會依次爲了救我而死,李大哥你看我不起,我也不生氣,只是覺得自己沒用。三年前營裡進了一窩沙狼,你幫我擋了一爪子,現在胸口也有疤,我都記着。”沈不換腰間別着一把菜刀,微微皺着一對好看的眉,緩步前行,越走越遠,“若是能活着走完大漠的最後一段路,我定會把十八位老哥哥的骨牌送回各自家中。希望各位好自爲之,能活着總是最好不過。”
瘦弱的沈小子越走越遠,離開了雛刀營,來到了營門前。他擡起頭,看着哨塔之上的那襲紅衣,心頭忽的一跳,心想:不知這麼驕傲的一個人最終會不會也被自己剋死。
紅衣薛公子看到沈不換在下面守候,便收回目光,從哨塔之上輕輕一躍,便如一隻赤紅燕子一般落了下來,輕盈無比。他看也不看沈不換,神色倨傲,說道:“帶我去大漠中最適合藏身的地方。”
沈不換不卑不亢的答道:“這種地方不多,向北三十里外有處半月潭,八十里處有片綠洲,再往裡就全是沙子了。”
薛公子聞言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先去這兩個地方看看罷,你來前面帶路。”
沈不換尷尬道:“大漠之中兇險莫測,公子要去的地方又比較遠,還是多準備一些水和糧食比較好,有備無患。”
紅衣薛看了沈不換一眼,神色不愉,顯然是有些不滿意,冷聲說道:“時候不等人,走吧。”
無奈之下,沈不換隻得帶着少量水和乾糧便出了雛刀營,在前面帶路。
大漠風沙大,走起路來一深一淺,無比困難,更有風沙撲面而來,向遠處望去四處一片黃色,難以分辨方向。這一路上,薛公子始終一言不發,只是一對丹鳳眼卻是不住的打量着周圍,看樣子還真是在尋找着犯人的蹤跡。沈不換看着有些好奇,便問道:“您要抓的犯人,犯了什麼罪?”
薛公子柳葉眉一挑,那張臉越看越像是個女人,沈不換見狀趕忙加了句:“我只是覺得有些好奇,多大的罪名能讓薛公子這等貴人來蠻荒之地捕捉。”
一襲紅衣乾淨如初,似乎一塵不染,薛公子開口答道:“他叫白首翁,殺了六百將士,屠了半座城。”
沈不換聽後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問道:“一個人能殺六百將士,這麼厲害?”
大秦將士甲天下,此言絕對不虛。百年前
,大秦始皇帝便是憑着精銳秦軍一統九州,掃蕩春秋六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而這個白首翁,竟然可以憑一己之力殺掉六百將士,實在是不可思議。
薛公子反問道:“你懂什麼是武道嗎?”
沈不換搖了搖頭,答道:“小時候聽師傅講過一些,只知道山海武評上的人物,有劍聖王神來,紫禁城裡有個藏匹夫,其他的聽得零零碎碎,沒記住多少。”
“我指的不是這些。”
“那我就不知道了。”
薛公子微微搖頭,耐着xing子解釋道:“習武之人分四品,四品又稱末品,全力一擊約莫能破掉一甲。”
沈不換問道:“這‘甲’指的是大秦將士身上穿的鎧甲?”
“嗯,而且是最精良的明光鎧。”薛公子眯起眼睛,繼續說道:“一招破十甲算三品,破百甲算二品,破千甲則算是一品。其中一品與二品之間又有破三百甲的小宗師,還有破六百甲的大宗師。”
沈不換默算了許久,忍不住問道:“白首翁莫不是大宗師?”
似是嫌沈不換問的太多而有些心煩,薛公子神色一冷,說道:“他用兩招殺了六百甲,那麼一招便只能殺三百甲,應是小宗師罷。”
說完,薛公子便不再言語。
不過方纔的一席話卻已經在沈不換心中激起了千層浪,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關武道的講述,也是第一次距離武道中人如此之近。
既然白首翁是小宗師,那麼來追捕他的人,至少也得是個小宗師吧?
沈不換偷偷打量了兩眼薛公子,暗自讚歎道,同樣是人,差距可真是不小。
又走了許久,薛公子鼻尖微動,似是嗅到的什麼味道。於是停下腳步,指了一下東邊,問道:“那裡是什麼地方?”
沈不換答道:“半年前去過一次,記得有個狄人的小部落,現在就不知道了。”
薛公子說道:“帶我過去看看。”
沈不換心想或許是薛公子發現了什麼線索,便不再多話,帶路去了那裡。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總算到了地方。
只是想不到,曾經有將近百人住過的小部落如今一片狼藉,其中死屍遍地,而流出的鮮血早已被烈日蒸乾。
薛公子走到一具屍體旁,看着屍體眉心處的一點紅色,說道:“你去看看其他人都是怎麼死的。”
沈不換聞言便去翻看着每一具屍體,突然發現每一個狄人都是死狀相同,眉心處皆有一點紅色。原來地上沒有血不是因爲蒸發,而是這些人死的太快,壓根就沒有流下一滴血!
“白首翁來過這裡。”薛公子站起身來,面色沉重,臉上如同覆了一層冰霜。
這時,沈不換突然在死人堆中發現了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娃,她被孃親緊緊護在懷中,故而眉心處沒有紅點,只不過受烈日燻烤,又逢此大難,這才昏了過去。
沈不換解下腰間水袋,打開塞子,給小女娃餵了兩口,不料這孩子緊閉着嘴,一滴水也沒嚥下去。沈不換收起水壺,神色一變,忽的抱起小女娃,卻發現她全身上下僵硬無比。
薛公子看到女娃,問道:“活口?”
沈不換一邊小心翼翼的脫下女娃的破布衣裳,一邊答道:“應該是被蠍子蟄了,怕是活不長。”
薛公子走到近處,蹲下身子,仔細看着小女孩,復又問道:“你想救她?”
“是。”
“她是狄人。”
沈不換忽然擡頭,盯着薛公子的眼睛說道:“她還是孩子。”
這一刻,薛公子不懂沈不換爲何如此偏執,因爲他不知道被孃親抱在
懷裡護着性命是何感覺。他只能靜靜看着沈不換爲女孩吸毒,用珍貴的清水清洗傷口,可惜小女娃的身子僵硬依舊。
折騰了許久,小女娃仍然沒有醒來,沈不換面沉如水,重新爲她穿好衣裳,然後將她放回母親懷中。
薛公子嘆了口氣,說道:“走吧。”
沈不換點了點頭,便帶路離開了這裡,路上他低聲自言自語道:“我出生時孃親便死了,姐姐說娘是害了病。可我這些年總是在做一個夢,夢見有雷要劈死我,爹和娘都是爲了救我才死的。”
依舊紅衣翩翩的薛公子沒有說話,只不過看向沈不換背影的眼神卻是柔和了些許。
兩人走了三個時辰,從白天走到黑夜,一路上看到的除了沙子就是幾根稀稀拉拉的小草,最後也沒能找到白首翁。
到了深夜,沈不換尋了一處石灘,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下鋪開兩張羊羔皮子,將自己和薛公子卷在裡頭,還不忘抱怨道:“你若早說要在大漠過夜,我就多帶些東西了。”
的確,這一路走的匆忙,沈不換隻帶了少量水和乾糧,白天裡救治狄人小姑娘就花了半壺,如今就只剩下半壺。紅衣薛倒也堅強,一路走來硬是一口水不喝,一口乾糧也不吃。
沈不換嘬了一口清水,心想學武的就是不簡單。
大漠一入夜便漸漸涼了下來,夜空中的星星和月亮也顯得格外清透。只不過沈不換看了足足五年早就膩了,便復又厚着臉皮和薛公子搭起話來:“那白首翁到底是什麼來頭,爲啥要殺那麼多人?”
薛公子一襲紅衣裹在髒兮兮的羊皮之中,倒是面不改色,冷聲答道:“他原先學的是道,後來自己煉丹吃錯了藥,就入了魔。而他殺人是爲了人身上的‘生機’,想要用別人的命來爲自己延年益壽。”
沈不換挑眉問道:“啥是‘生機’?”
“就是人的一口本源氣,通常來講多是聚在眉心處。這裡乃是練武養氣之人的命門所在,比起丹田氣海之類的地方更加重要。只不過尋常人毫無氣感,也就感覺不到自己眉心處的生機罷了。”
沈不換聞言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忽然心頭一跳,不知怎的想起了夢中滴落在自己眉心處的那一點水滴。
薛公子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生機’這東西究竟是否存在根本無人知道,不過是許多年前的某位聖人說過而已。如今白首翁殺了這麼多的人,成了江湖中人見人殺的魔頭,到了最後還是躲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
沈不換漫不經心的問道:“或許他奪人‘生機’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別人。”
爲了救別人?
原本醉心於道的老者爲何突然入魔,殺死數千人,而且狄人部落中無一活口,爲何只留了小女娃一人,難道堂堂小宗師還聽不到一個小娃娃的呼吸聲不成?
薛公子努力回想着有關白首翁的點點滴滴,忽的記起,那個十惡不赦的老頭似乎還有着一個孫女。
若是算起來,他的孫女應該也是**歲大。
“若是白首翁殺人掠奪‘生機’不是爲了自己長生,而是爲了救人,那此時此刻的他就是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瘋子。他跑到大漠之中不是爲了躲着我,而是爲了殺更多的人。”薛公子不住的自言自語道,“大漠之中人最多的地方是哪裡,哪裡的人生機最旺盛?”
一旁的沈不換答道:“自然是雛刀營,那裡有上千甲士,一個個血氣十足。”
下一刻,忽有一片紅光閃過,隨後薛公子與沈不換裹在身上的羊皮便化成了齏粉。
“快走!”說罷,薛公子腳下生風,向着雛刀營急速趕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