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秋高氣爽歷舊宮,白水杜康懷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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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火的紅楓失了鮮豔的光澤,顫顫巍巍地掛在枝頭。
一陣風過,便帶落滿地。
轉眼竟已是深秋時節。
官道之上,一里一樹,十里三樹,百里五樹。
官道的兩側則是綿延的枯黃草木,放眼望去滿是淒涼之景。
噠噠的馬蹄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不一會兒,兩馬一前一後出現在官道之上。
女子一身紅衣,行在一片枯萎的原野中耀耀生輝。
男子玄色衣衫,厚重的披風被風捲起,帶起路上的落葉翻飛,也引得周圍的荒草隨風搖曳。
在他的身後,遠遠地跟着一隊人馬。
隊伍中爲首的幾人策馬而行,其餘的則排着整齊的隊列步行在後。
“籲——”女子拉停了馬,笑着轉身叫道,“邕哥哥,是不是馬上就到同州宮了?”
宇文邕策馬到她身邊停下,望着前方點了點頭,心裡連日來的擔憂終於因爲她的笑容散去不少。
自豆羅突死後,她很久沒這樣開心的笑過…
她雖然表面不說,但他明白她心裡多少還是會怪他。
前些日子,他忙於政務,無暇顧及思齊殿的情況,後來一日早歸才聽說她近來時常去母后的寢殿裡懺悔。
他當即趕往含仁殿,卻見她一個人跪在未掌燈的屋子裡自言自語…
他聽着她一句句的自責,終究還是闖進去將她抱回了思齊殿。
她當時蜷縮在他懷裡,身子有輕微的顫抖,輕聲對他說着母后一直在怪她,每晚都來找她…
他只得安慰她說一切的罪過都是他所作,由他承擔便是…
因爲要來同州行幸,他放心不下她,便帶着她同來了。
看來這麼做是對的。
至少看到她現在開心的樣子,他的心會好受一些。
他望着前方,平靜道:“快到了,天武(竇毅的字)他們應該很快就來接駕了,我們在這裡等等後面的隊伍。”
塵落輕“恩”一聲,擡頭望了望高遠的天空,望向隨風漂流向東方的浮雲。
馬上就要到同州了,那裡有宇文家的故宅,如今已是帝王行幸所設的同州宮,那裡算是邕哥哥的故鄉吧?
故鄉,是多麼美的詞…
再往東些的話,便也是她的故鄉…
“知道父親當年爲何要改這裡爲同州嗎?”宇文邕見她目不轉睛地望着東方,隨口問道。
塵落收回視線,搖了搖頭。
“漢武帝時,這裡叫馮翊,因爲有九龍泉,泉有九源,同爲一流,所以才取了這個名字。”
秋風襲來,帶着寒意,打在她臉上,吹進她心裡。
“九九歸一,天下大同…”塵落默默地說道,帶着半分疑問,半分肯定。
宇文邕眼中一亮,揚起了脣:“愛妃果然聰慧。”
他復望向遠處,心裡默然道:“不知道這天下誰能做到!”
塵落眼中閃過些落寞,但是稍縱即逝。
“皇兄。”宇文憲等人策馬趕了上來。
宇文邕回過頭,看到隊伍已經跟上,便吩咐下去,向着同州浩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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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州宮裡,塵落坐在庭間,看着勝放的□□,細細品着新鮮的棗子和剛剛曬好的柿餅。
甜蜜在脣齒間散開,讓人心情愉快。
“殿下,該用午膳了。”一個老嬤嬤端着盤子走了過來。
塵落不解地問道:“陛下呢?”
“今日重陽,陛下邀臣子們去登高,順便去龍首渠巡視,晚些才能回來。”
她皺了皺眉,心下不禁嘆了口氣。
這纔剛到同州幾日,邕哥哥又這麼忙,而且若是登高的話,也不帶她一起去…
不過剛剛入同州,便看到百姓們夾道迎接的景象。
竇毅身爲同州刺史,帶着地方官員前來接駕,百姓們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他也沿路向他的子民打着招呼,甚至能叫出不少當地官員的名字。
後來她才猛然憶起,邕哥哥上位前曾出鎮同州,如今看來,那時他在此地也算是深得人心了。
這位老嬤嬤據說也是當年他在同州時在府裡照顧過他的,被他喚作芳姨。
她正想着,芳姨已經將一碗粥擺在了她面前。
熱騰騰的粥飄着濃郁的香氣,她謝了一聲便拿起湯匙攪和了下糊狀的粥。
隨意喝了一口,只覺入口甘甜醇美,帶着淡淡的豆香和棗香。
“這是什麼粥?味道真好,比長安城裡的都好喝。”她邊喝邊稱讚道。
芳姨笑了笑:“這是同州特產的大棗和今年的豇豆一起熬出來的,陛下聽太醫說這些有助於調養身子,滋陰補氣,便讓我們給殿下端來嚐嚐,若殿下喜歡,以後每日都可以喝一碗。”
塵落聞言,臉上不由地染上紅暈,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繼續喝了起來,這綿軟香甜糊糊,讓她的心都跟着軟軟糯糯,甜甜蜜蜜。
喝完了粥,她請芳姨帶她在這同州宮中走走。
這同州宮以原來的故宅爲中心,保留了原有的居所,在維護的同時,宇文護當初爲體現皇家氣勢,令人在周圍擴建了殿宇,還營造出花園水榭。
這裡雖比不上長安和雲陽的宮殿,卻也算是周國較大的華麗行宮了。
漫步在花園中,入眼皆是黃燦燦的菊,沖天香陣在陽光下連成金色的海洋。
她望着眼前的美景,想到重陽之意,隨手採下幾朵菊花,準備等他回來相贈。
突然,兩個在叢間奔跑嬉戲的孩子闖入她的視線。
隨着奔跑,女孩過膝的長髮有些凌亂,但神采飛揚。
男孩也不過七八歲的模樣,眉眼間有幾分灑脫。
這景象不禁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在鄴城宮中的景象,那時她在前面跑,五哥在後面追,彼此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這是誰家的孩子?”塵落問向旁邊的芳姨。
“女孩是神武公的女兒雲兒小姐。”芳姨又看向男孩,卻似乎並不認識。
塵落點了點頭,心道原來是雲兒那小丫頭,先前因爲邕哥哥拜竇毅爲同州刺史,她便隨父母出宮來了同州,一年多不見,倒是長高了不少。
似乎留意到了她們,女孩漸漸停了腳步,向她走過來行禮道:“雲兒見過貴妃殿下。”
塵落笑着扶起她:“雲兒不必多禮。”
她視線看向身後的男孩。
那男孩彬彬有禮,落落一鞠:“臣大野淵見過貴妃殿下。”
塵落一愣,原來眼前的少年就是剛剛襲了唐國公爵位的大野淵,漢姓爲李。
邕哥哥這次攜了不少人同來同州,其中便有這唐國公。
聽聞他年紀尚幼,不想竟是個這麼小的孩子。
邕哥哥既然帶着臣子登高,他在這裡便是已經回來了嗎?…
“唐國公。”她欠了欠身算是還禮,又看向雲兒,“好久沒看到雲兒你,不想出落得越□□亮,今後誰娶了你一定美死了。”
竇雲臉色微紅,卻不失恭敬之色:“殿下取笑我了。”
“雲兒喜歡什麼樣的男孩?”塵落繼續逗着她,視線瞥見李淵眉眼間的跳動。
她心下了然,卻不點破。
“我大周尚武重儒,雲兒自然喜歡像五舅那樣善騎射通詩禮的英勇男兒,不過更喜歡像四舅那樣心繫百姓的英雄。”竇雲面上帶着憧憬的光亮。
塵落噗嗤一下笑了出來:“小小年紀就這麼有眼光,你這麼誇你舅舅們,他們要是聽到準會開心的。”
許是她提及,她突然想起了宇文憲…
他們好像自從宇文直死後就沒再說過話…
其實那日她確實怪他瞞着自己的行爲。
可他是奉令行事,不告訴自己也是爲自己好…
眼中有稍瞬即逝的落寞,她轉移話題道:“雲兒這一年在同州過得可好?”
竇雲看出了她眼中的情緒,聲音有淡淡的疏離:“勞殿下掛心,雲兒很好,只是會惦念長安。”
“陛下也經常唸叨你,不如這次便隨我們一起回去?我去找陛下說?”她點了點她的鼻子。
“雲兒一切聽舅舅安排便是。”竇雲答得態度謙和,甚至還帶着些不該是這個年紀孩子所有的成熟。
李淵的眼中閃過喜悅,但很快便被他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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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邕從龍首渠回來便召來諸人探討關於今年灌溉和收成的問題。
事情談得差不多時,他似乎想到什麼,便隨口問向樂運:“卿往日可見過太子?”
樂運恭敬道:“臣來日奉辭。”
“卿認爲皇太子是何種人?”宇文邕繼續問道。
“是中等人。”
宇文邕劍眉一挑,看向下面的諸人,最後對宇文憲道:“百官們花言巧語諂媚朕,都說皇太子聰明,有特殊的才智。他是朕的兒子,朕怎會不知道他的水平,只有樂運的話忠誠坦率。”
宇文憲忙稱恕罪,周圍的人等也跟着請罪。
宇文邕沒有理會,又看向樂運:“那依卿之見,如何駕馭中等之人?”
樂運拱手道:“陛下,如齊桓公者,便是中等人,以管仲爲相,他可以成就霸業,而使豎貂輔政,就會使國家混亂。此種人,可以使他爲善,也可以使他爲惡。”
宇文邕點了點:“卿所言甚是,朕想任命你爲京兆郡丞,回宮後精選官員輔佐太子,不知卿意下如何?”
樂運聞言,忙領旨道:“臣定當竭力以報陛下隆恩。”
宇文邕點了點頭,待樂運和其他人離開纔看向宇文憲:“難得來同州,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便一同用晚膳吧。”
宇文憲朗然一笑,應了下來。
塵落拉着兩個孩子聊了不少時辰纔回寢殿小憩,不想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梢頭。
見宇文邕還沒有回來,她心下疑惑,穿上外衣便出了門。
芳姨聽到動靜,迎了過來,問她有何吩咐,需不需要傳膳來。
“陛下還沒回來嗎?”塵落不答反問道。
“陛下邀齊王一起用的晚膳,本說叫貴妃同去,見您睡得正香便沒有吵醒您。現在,應該還在故宅那邊。”
塵落點了點頭:“您去忙吧,我自己走走。”
芳姨應了句諾便退了下去。
踩着夜色,塵落拿着白日裡採來的菊花,向故宅方向行去。
更漏聲聲,沿路偶有巡邏的侍衛經過。
不一會兒,她行到了故宅前。
白日裡來時沒有覺得,此刻卻突然感到這宅邸在黑壓壓的夜裡森然恐怖。
見無人在外,她輕輕推門走了進去,向着亮光的屋子而行。
宇文憲已經離開。
宇文邕獨自立在屋裡,看着眼前的牌位,將杯中的酒緩緩灑在地上:“大哥,我讓毗賀突回去了,現在我們兄弟可以好好聊聊。”
塵落擡起的手僵在了空中,她就愣愣地站在門外,沒有進去。
“還記得當年你來同州看我的時候,我們兄弟二人一起飲這白水杜康嗎?今日重陽,我特意讓他們取了白水杜康做的菊花酒…”
說着他喝了一杯,又吟道:“玉燭調秋氣,金輿歷舊宮。還如過白水,更似入新豐。霜潭漬晚菊,寒井落疏桐。舉杯延故老,今聞歌《大風》。”
宇文邕默了默,又自酌了一杯酒:“今日來此才體會到大哥你當年這詩句的意境。”
外面風聲瀟瀟,塵落卻忘記了要推門進去。
她想邕哥哥和他的大哥,心繫家國百姓,纔會有此感慨吧…
她不敢發出聲音,怕打擾了他將心事說與他的大哥…
“那時和大哥喝這白水杜康,暢談到深夜,甚至感慨當年漢高過沛縣時所歌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可是我們卻一直小心翼翼,怕被宇文護的眼線看到什麼…如今宇文護死了,我親政快有三年…大哥,你和父親的夢想我從不曾忘記,這同州是我們宇文起家之地,扼秦晉之咽喉,當年父親選擇這裡就是爲了和高歡一較高下,方便攻取。現在陳國在和齊國開戰,將他們當年丟的土地都奪回來了不說,也拖得齊國國力下降。相信很快,弟弟便可出手,你們要好好看着,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
屋外的風聲驟冽,屋中又傳來酒水落地的聲音。
塵落突然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她握緊的雙手已將那菊花的莖葉捏碎…
她轉身快步走入黑暗之中。
不經意間,眼角的淚劃出了眼眶。
“大哥,你知道嗎?豆羅突他造反了,被我殺了…”宇文邕的聲音還在屋裡響着,可是卻沒有人再聽。
“如今,父皇和母后不在了,大哥你不在了,豆羅突也不在了…現在的我真的是孤家寡人,可是有個人卻一直在我身邊,會爲我哭,爲我笑,爲我生氣,爲我憂心…我很愛她,就像你當年對大嫂一樣…”宇文邕又爲自己滿上了酒,“可是她畢竟是齊國的公主,當我夢想實現的時候我怕她會難過…”
“但是應該會有辦法的…我相信她會理解我,我也會用我的全部去彌補她失去的一切。”他嘴角綻開一抹溫柔的笑。
他不知道那人只聽到了前半段話,卻未聽到他最後這句。
如果她聽到了這句,或許會猶豫不絕,或許一切都不會向着那樣的方向走下去了…
這夜,他們都徹夜未眠。
一個在陵前暢飲,一個在叢中哭泣。
待到天明時分,一切的情緒都被隱去,唯留下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易損…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男女主即將迎來各自決斷的時刻,順帶讓李淵小朋友來跑趟龍套。
寫到秋日剛好想到滿地黃花的景色,背景樂配首菊花臺,之後一發不可收拾。
關於邕哥吟誦的詩句,是宇文毓558年過舊宅時所作,《大風》應是漢高祖的大風歌。
PS:昨晚改這章又是夜裡…結果滿腦子都是紅棗、柿餅和白水杜康…
還記得最初寫這章時是去年年初的某個深夜,網友問我在幹什麼,結果我轉手發出了一張早前在長安大排檔吃到的同州棗沫糊…於是被鄙視的同時聊了一晚上食物,越聊越餓,還不敢大夜裡吃…
這棗沫糊傳說唐代人發明,但作爲吃貨認爲美食不分國界,只要棗有了,不怕做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