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轉眼,江百果一把拆掉了她腦後的橡皮筋,將麻雀尾巴一樣的辮子散了開來。她用她乾枯的爪子打散了黑亮的頭髮,笑着說:“拜託,大概是爲我要死要活的男人把我嚇怕了,總之,自殺這種事,是我的禁區。”
是笑着,卻也是又全副武裝了。
穿過江百果的笑,池仁捕捉到了江百果皮膚上的薄汗,舊的一層還來不及隨風蒸騰,新的一層便又迫不及待地滲出來。他雖然永遠也不會拿母親姚曼安開玩笑,卻也知道,對江百果而言,他這個玩笑開得過了頭。
他是真的惹到她了。
如同她惹過他千百次,而他用這一次就通通還回去了。
他沒有任何可以爲她擦汗的東西,更不能動手,便仍直挺挺地站在她一步之遙,無力地:“抱歉。”
薄汗化作汗珠,從江百果的額頭滾入眼角。她也沒有任何可以擦汗的東西,便不拘小節地彎下腰,抻着T恤的下襬,胡亂地抹了抹臉。頓時,T恤的下襬濡溼一片。
而池仁並不君子,他不但不迴避,還對江百果裸露的肚皮目不轉睛。她沒有白膩的脂肪,卻也不算緊緻,一層單薄的皮肉因爲她的彎腰而打了兩層褶,談不上誘人,或是健美,倒是肚臍,小巧、細緻,引人遐思……
池仁口乾舌燥,別開了目光。
江百果站直腰,邁了步,又談天說地似的了:“你也一定有你的禁區吧?有什麼是別人認爲沒什麼大不了,卻叫你聞風喪膽的?”
池仁將江百果的肚臍從腦海中抹去,清了清喉嚨:“說出來你不要笑,我怕別人從我背後拍我。”
江百果哈哈大笑。
之後,她禮尚往來:“我怕靜電,就不知道會不會電到那一下的時候,會緊張得跟什麼似的。”
“我怕茄子,一咬下去像肥肉一樣。”
“啊,炸茄盒是我的最愛。對對,你知道的,我怕肉醬意大利麪。”
池仁絞盡腦汁:“我怕別人看我的腳。”
“爲什麼?”江百果低頭去看,雖然明知道他又不是打着赤腳,“你六指嗎?”
在泰國普吉島,他穿着沙灘褲
和人字拖,她一定有看到他的腳,卻並沒放在眼裡。所以說,不將自己的弱點暴露,是明智的,對方不知道的話,看到了也像沒看到。對方一旦知道了,再看到的便會緊抓不放。
“當然不是。”池仁一筆帶過。
江百果點點頭,並不追問:“我怕看到白髮,可能是怕老。”
“你才二十四歲。”他勸慰她。
每當她好端端的,他便挑剔她。每當她杞人憂天,他便勸慰她。
而她吃他這一套,一轉眼又嘻嘻哈哈:“二十四歲就成了精,捨我其誰?”
二人終於走出了園林的出入口。
池仁靈機一動:“我怕餓。”
江百果不會不懂:“我怕這個時間,沒人在營業了。”
池仁直接帶了路:“我說的那家燒烤攤,二十四小時營業。”
江百果卻放慢了腳步。她不知道爲什麼,今天的池仁會對她百般糾纏。假如他真的沒有要從她這裡得到什麼好處,那麼,這是他的感情用事嗎?那麼,在過去的那些年間,他就是這樣像一塊狗皮膏藥似的,耗盡了那些女人對他的愛戀嗎?可在她認爲,他的這些“拖泥帶水”,明明是要加分的。
可在她認爲,他分明對她沒有感情,又何談感情用事?
分明就是這樣一個稀鬆平常的夜晚,卻被他演繹得像生離死別。
池仁回頭,無聲地催促江百果。
江百果雙腿灌了鉛:“池仁,我怕累。”她不是欲迎還拒,對他,她無暇真亦假來假亦真。她說累,便是真的累了,多一步也走不動,一眨眼,就恨不得能不省人事。
池仁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但隨即,他大方地:“也對,光是一站就站十幾個小時,人也吃不消了。我送你……可你的車?”
江百果鼻子一酸。
說是給他打不出分數,但他上天入地的百般糾纏,和一點就通的收放自如,倘若非要硬着頭皮給他打出個分數,一百分,是至少的了。而過去的那些女人要有多有眼無珠,纔會將他這塊寶棄如敝履。
江百果重整旗鼓,拍了拍肚皮,又邁了步:“吃飽了再說吧。那羣混世小魔王對什麼讚不絕口來着?羊肉串?我
餓得能吃下一頭牛,不,一頭羊。”
這是池仁和江百果共進的第四餐美食,假如麻辣燙、肉醬意大利麪、秘製三明治,和這燒烤攤皆能稱之爲“美食”的話。
直到凌晨三點,池仁和江百果一直大快朵頤。儘管他們在“禁區”的問題上,各自有所保留。儘管池仁說他怕這個,怕那個,卻獨獨沒有說他最怕全盤皆輸,儘管江百果也說她怕這個,怕那個,卻也獨獨沒有說她最怕揮之不去的夢魘,卻也並不妨礙他們相談甚歡。
甚至,江百果還伺機,猛地從池仁的背後拍了他一下。
可惜,池仁並沒有如她所願的大驚失色,他到了嘴邊的汽水都沒有灑出一滴。
她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回板凳:“你也是一句實話都沒有了。”
他卻說:“知道你會來這麼一手,再花容失色不反倒是演戲了?”
他說他知道。
假如他所言句句屬實,那麼,她搞不懂他,他反倒對她瞭若指掌。
凌晨三點,燒烤攤的老闆要打烊了。這一次,是江百果脫口而出:“不是說二十四小時營業?”
燒烤攤的老闆呵欠連天:“說是這麼說,可都這個點兒了,哪還有買賣?你倆不也吃頂嗓子眼兒了,是不是?”
池仁一錘定音:“結賬。”
池仁無法再對江百果的風塵僕僕和充血的雙眼熟視無睹,她盡心盡力地陪伴了他,他總不能對她趕盡殺絕,害她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不得不將一句古人云反反覆覆地默唸: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江百果的地平線200就停在幾十米開外,而池仁的凱迪拉克停在那條小路的盡頭,還要拐個彎。池仁說要送江百果,江百果卻說,送我?卻把我的車子留在這裡嗎?你快別給我沒事找事了。
她跨上她的車子,灑脫地對池仁揮揮手,便絕塵而去。
因爲假如池仁默唸了一百遍,她便默唸了一百零一遍: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池仁在獨自走過那條小路時,一直提心吊膽,總懷疑會不會有人從背後拍他。但無疑,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就是離別了,你有權醞釀一百年,卻阻擋不了它就發生在轉瞬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