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仁帶頭走了兩步,一回頭,看江百果腳下生根,似乎是悶熱的緣故,埋着頭,擡了擡帽檐。他細緻入微,又緩緩折回來:“這帽子有什麼奧妙嗎?你明明一副受夠了它的樣子,卻說什麼也要戴着?”
江百果躊躇了一下,和盤托出:“我劉海兒剪壞了。”
池仁眉毛一挑,無疑,這是出乎他意料的答案。一來,江百果的劉海兒剪壞了,無誤沙龍還拿什麼服衆,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二來,即便是剪壞了,以江百果的不拘小節,也不至於羞面見人。
池仁半信半疑,一伸手,抓住了江百果的帽檐:“我看看。”
江百果手疾眼快,抓住了池仁的手腕:“喂,你這是君子所爲嗎?”
“我這是爲了你好。”池仁以大欺小地摘下了江百果的帽子,“百果,你又不是活給我看。”
或許是因爲她吹毛求疵,又或許是因爲他情人眼裡,總之,池仁對江百果的劉海兒不得要領。若真要雞蛋裡挑挑骨頭,也就是一整天未見天日,略有些沒精打采罷了,但襯上她氣勢洶洶的眉眼,倒平添了幾分外強中乾的女人味。
而一時間,江百果尷尬得像是不着寸縷,她雙手遮在頭上,踢了池仁一腳:“不活給你看,我也得活給他們看。”
她騰出一隻手來,四面八方地一揮,泛指芸芸衆生。
池仁失笑,長臂一伸,繞了江百果一圈,手掌捂在她的額頭,挾着她走向餐廳:“好,那我幫你擋。”
江百果腳下踉踉蹌蹌:“喂!你才說過管住你的手。”
“哎,”池仁一聲嘆息,還是那句話,“我這也是爲了你好。”
偌大的餐廳,被裝潢得像一座熱帶雨林,第一次光顧的人會迷路也說不定,而像江百果這票常客卻往往愛煞了每一桌的隱秘。尤其是今天,即便她和池仁是唯一的一桌,乍一看,也看不出他們是享受了特殊的待遇。而侍應生勢必是拿了好處,比平日裡更滿臉堆笑。江百果“蓄謀已久”,即刻便點了蛋包飯,炸物四拼,醬黃瓜,和一杯冰鎮杏皮茶。
池仁合上象徵性攤開的菜單,點了一份蛋包飯。
昔日,她跋山涉水地趕去陪
他用餐,他點了一份肉醬意大利麪,她也是對菜單看都不看,就點了一份和他一樣的。
侍應生告退,在茂密、溫潤、墨綠的光怪陸離中,只剩下池仁和江百果二人,以及從牆壁中鑽出的一隻栩栩如生的鹿頭。江百果最後一次,不自在地抓了抓劉海兒。
“張什的傑作?”池仁問。
“怎麼可能。”
“自作自受?”
江百果默認。
池仁大膽假設:“該不會是因爲我吧?”
“怎麼可能。”
廚師勢必也是拿了好處,今天的蛋包飯,連作點綴用的苦菊都比平日裡更嬌豔欲滴,更不要說番茄沙司的圖案從一貫的笑臉,演變爲了一箭雙心。江百果不留情面,挖苦地睨了池仁一眼。
池仁苦惱地撐住額角:“我發誓,這是他們自作聰明。”他目光射過去,在一棵人造的高山榕後,找到了堅守崗位的侍應生和廚師二人,在好心腸地竊竊偷笑。
之後,江百果貌似大快朵頤,實則,食不知味。
直到,她終於還是問出了口:“那兩條路,你要走哪一條?”
池仁一怔。
江百果將勺子伸過去,敲了敲池仁的盤沿:“才立志對我沒有秘密,到頭來,卻只告訴我謎面,不告訴我謎底?”
池仁放下餐具:“我會做兩手準備。最理想的結果是,我帶致鑫集團回到固有的老路上去,畢竟,致鑫集團的決策層,除了曲振文和我的人,剩下的幾根老腦筋一直對新媒體產業胸中無數,更何況,曲振文第一步又邁了個空,嚇得他們不輕。總之,他們作爲中立的族羣,也是勝敗的關鍵,誰籠絡了他們,誰也就佔盡了人和。”
“假如不理想?”江百果知道這纔是重點。
池仁不假思索:“假如不理想,我直接送他去把牢底坐穿,怕就怕致鑫集團也難逃一劫。”
“你說了這麼多,卻沒有一句說到點兒上。”江百果不滿地靠到椅背上。
她問的,是他的安危。這一點,她不說,他也該知道。
而他也的確知道。
池仁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之後,他讓江百果先吃飯,江百果卻不甘示弱。他索性拿過她的勺子,要
喂她。她躲開,他又拿侍應生和廚師說話,說人家爲了我們加班加點,我們總不好讓人家百無聊賴。江百果張開嘴,飯是吃了,勺子也咬了個咯咯作響。
“我不會有事。”池仁有了答案。
而有些答案,靈光乍閃好過思前想後。這一刻,當池仁知道無論江百果能不能忍受形影相弔,至少,她不想失去他,那麼,不管他該不該不計代價,至少,他必須安然無恙。即使將來有一天,他當真殺紅了眼,只差臨門一腳,他思前想後,他機不可失,他別無選擇,可一旦他記起江百果這一張蒼白的,憂愁的,有多少心事卻又不能與人講的倔強的面孔,他一定執迷不悔:我不會有事。
江百果拿回她的勺子,這一次,貌似斯斯文文,實則,大快朵頤。
“吃完飯,不用送我回家。”她說。
剛剛池仁在車裡睡着的樣子,她看見了就不能裝沒看見。要知道,她可是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叩響了車窗。
他從來不說辛苦,不代表他不辛苦。
池仁吃到一粒米不剩,將盤子撥到一旁,兩條小臂擱在桌子上,身子傾向前:“江百果,你這句話是有歧義的。”
江百果將一片勁脆的醬黃瓜放進嘴裡,一下下嚼着,任由池仁牽強附會:“一,吃完飯,不用送我回家,別煩我。二,吃完飯,不用送我回家,我……不急着回家。”
“我這邊有沾到醬汁嗎?”江百果指着嘴角,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麼一句。
池仁眯着眼睛,看了個仔細:“沒有。”
“所以,你聽不出這句話也是有歧義的嗎?”江百果伸出左手,拉過池仁的右手,“一,你可以說有,或者沒有,二,你可以幫我擦。”
說着,江百果用池仁的右手手背,紮紮實實地抹過她的嘴。
而之後,她沒撇下他的手,就捧在手裡:“這一幕也算是給他們加班加點的福利好了?但條件是,你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等下直接回家,好好睡一覺。”
稀鬆平常的幾句話,江百果說到最後,竟微微哽咽,慌不擇路地,她將面孔埋進池仁的掌心:“今天謝謝你了,我不想再提十五年,但和過去十五年的這一天相比,今天……真是大不一樣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