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漢自辭職以後,每天除了做家務以外,就是一天天的昏睡。腦子雖清醒了些,但病情依然在加重。扈美芹過來很同情地問:“你覺得咋樣?餓不?哪一塊不得勁?”銀漢說:“哪裡都不得勁。不知道累不累、餓不餓。有時候覺得冷,也想不起來添衣服,中午吃了什麼,下午忘得一乾二淨。”美芹犯了難:“那咋回事?”“感覺失靈。”“歇歇吧,睡幾天就好了。”美芹看電視去了。
銀漢一直暈乎乎。再睡會更虛弱,強打精神起牀。扈美芹說:“漢跟我買菜去吧,出去走走就好了。”二人溜達着上菜市場,買了一把蔥回來。銀漢越走兩腿越沉,胳膊打哆嗦,蔥也提不住。勉強走到家門口,倚牆坐地上,蔥也撂下了。美芹忙說:“漢,回家睡去。”銀漢扶着牆勉強站起來,昏頭昏腦進了家,衣服都懶得脫就倒下,昏然睡去。一會美芹過來看,銀漢說:“蔥,忘門口了。”“我拿廚房裡去了。不到做飯時間,你先睡吧。”美芹說着走出去,門一聲巨響。
隨着時間的延續,銀漢的健康狀況還在下滑,身子越來越窘迫。照這個速度下滑,死神不遠。忽然周匝一股陰氣,冷得渾身汗毛豎起來。有個鬼影子就在旁邊,不自覺就被它引力吸攝。如果伸出手去,定能摸到那個鬼的臉。銀漢閉目,兩指掐住中衝穴坐着,竟然不起作用。難道大限到了,壽命只有三十二歲?身體已經釋放死亡激素,危險不斷加大。不能被鬼影子誘惑,去借健康人的陽氣驅趕鬼魅。彩娟跟美芹正看電視,聲音頗大,銀漢顧不得,走過去坐在彩娟身邊。美芹拿遙控器先把聲音放小了些,接着關掉電視說:“漢平時沒空,現在沒事了,咱玩撲克牌吧。”三人玩爭上游。打了一輪,銀漢胸悶得只想吐,撂下牌回臥室躺下,那鬼又搖晃。銀漢的煩躁一直穩不住,提前準備後事吧。
彩娟躡手躡腳進來,慢慢伸頭往裡看。銀漢開了燈,彩娟笑了:“沒睡啊。”銀漢說:“彩娟,我有一張照片,明天你幫我放大一張去。”“放它幹什麼,用不着花錢。”“我用得着。”“得閒了吧。”從此彩娟再不提此事。銀漢又催,彩娟說:“小照片一樣看,不用放大。”“我自己去,不麻煩你。”“我給你放去就行了唄,你別自己去,累着了!”然後又沒消息了。
病重的日子有的是憂慮、無奈和痛苦,身子不聽使喚,意念遲鈍得沒有出路。銀漢感覺自己就像《沒有靈魂的人》裡說的活死人,在地獄裡埋頭幹活,沒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念。努力不去想,然而,A·綏拉菲摩維支的《岔道夫》裡面伊凡的形象又浮現在腦海裡:這是一個永遠帶着疲勞,滿身沾着煤灰和油膩的人。他很服支使,因爲崇敬別人,連請問都不敢說。日常工作太繁重,幾乎是兩個人的工作量,日復一日不能休息,得到的永遠是毫無人情的責備。張梵文曾說:“老龐如果對你說‘你是狗’,你當面不跟他擡槓,那你心裡一定要說:‘你纔是狗!’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要把自己當成狗。”銀漢氣往上撞,越發不能支持。既然不能不想,就任由思緒信馬由繮,放鬆一下控制能省些力氣。
伊凡的汗流出來了,疲倦到再不能工作下去,但是,應該要做完它的,不然更要命了。火車已經來到,伊凡飛跑追過了火車頭,將道岔搬過了兩個才過關。然而伊凡已經不能放鬆,在冥冥之中吶喊起來:“我有八個孩子,全家都靠我一個人的收入過日子。沒有人可憐我,沒有人爲我着想。爲了不額外受損,不得不把自己的身體看得賤,放棄了自己的一切享受乃至權利。永遠帶着恐懼,怕不謹慎,怕意外發生。爲什麼永遠也卸不掉壓死人的重擔?”在伊凡的憤懣和彷徨中,銀漢昏昏沉沉睡着了。
之後三天沒犯病,銀漢開心起來。家務永遠做不完,稍一忙碌又累着了。當天夜裡伊凡又進入夢境:過大的壓力使伊凡產生了錯亂,忘記了扳道岔。頓時臉蒼白,哭着發瘋一般追趕火車。奔跑中不斷摔跟頭:“我的天,末日來臨,兩個火車要相撞了!”一個預備車頭開過來了。銀漢的心揪起來,伊凡到了生死關頭能怎樣舉措。“天哪,我什麼聲音也不聽。”伊凡無助地躺在了軌道上捂住耳朵,卻忽然想了起來:“不,我沒忘記,扳過了道岔,不會出事了,天哪,預備車頭過來了,我不,不……”伊凡絕望的喊了一聲,用盡力量要從軌道上滾開去,但是,車頭已經衝過來,瞬間截斷了他的呼吸。
“啊!”銀漢夢中一聲慘叫。彩娟推推銀漢,說:“做噩夢了。”銀漢出了一身冷汗,背心都溼了。翻身摟住彩娟,帶着哭腔。彩娟嚇得哭起來:“銀漢,你怎麼了?”銀漢猛醒,鎮定一下自己,平和了語氣安慰說:“沒事,睡吧。”
不知道是醒着還是睡着,天漸漸明亮起來。昏昏然起了牀,一早就心煩意亂,頭暈眼黑。視野中的一切都在搖晃,這個世界沒有可靠的東西。胸悶難耐、身子僵硬得不能忍受,窘迫和無奈充斥身心,不容再思考。難道還要休克?銀漢又躺下了。然而躺着更難受,一會功夫吐了三次。美芹腳步嚓嚓走過來,吃驚地問:“吐了?咋回事?”銀漢說:“早上吃了點麪條,就了一小勺醃雪裡蕻就不舒服。你沒事吧,雪裡蕻倒了吧。”“倒它幹啥,我吃着沒事!我吃啥都沒事。”扈美芹自豪地走出去,門“當”一響。銀漢一驚,心臟像脫繮奔馬般震盪得不能忍受,又吐了一次。困頓已極,掙扎着起牀,吃了兩片吡哌酸。得分散注意力,看能否平靜下來。牆上碧喜給的掛曆上有畫家闞一山畫的仕女圖,可以比着畫一張,其過程可以起到安靜自己的作用。立刻做準備:找出水彩畫顏料,又找出兩個毛筆刷了刷。剛要去買熟宣,就覺得虛弱難支,只好又睡去。
彩娟下班回來,拿來一張過塑照片:“銀漢你看,這是誰?我託素英問了南中路中醫院的一個好醫生,他說你的病需要鍛鍊,傾訴來恢復自信。”銀漢說:“他發現了精神症狀,不知道原因是缺補養、缺休息。”彩娟問:“那怎麼辦?”“補養談不上,休息是可以的。傾訴不行,給曉風講作業都吃不消。”
下午曉風和彩娟走以後,銀漢靜下來,試一試那老先生說的辦法。對着牆打乒乓球,一邊打一邊數着,打到三百個,絲毫沒有敗相。開心極了,閃轉騰挪接着打,越打越快。打到五百多個,忽然間頭暈眼花兩手不聽使喚,拍子也掉在地上。銀漢盡力伏在牆上要保持平衡,但已經晚了,眼前一黑就栽倒了。
李惠慈好多天沒見銀漢,心裡一直懸着。彩娟忽然來了,說:“銀漢幹什麼都太投入,一動就累着。那天打乒乓球累着了,又休克。我沒在家,我媽急得不知道怎麼好,找了個收破爛的把他架到裡屋牀上。過後我問銀漢,累了還打球幹什麼,他說一點不累,打着打着忽然就不行了,連走都不能。他說要是外屋有個牀多好,累了馬上往牀上一趟,也不至於休克。他想把小牀從裡屋挪出來,我說你別折騰了,再累着。本來大牀併到小牀上咱們三個剛好睡開,挪走就睡不開了。”惠慈說:“我裡屋那個大牀,找個人給你們送過去吧。”惠慈把大牀送到美芹家,帶着一個大西瓜跟車來,說了幾句話就走了。銀漢問彩娟:“我那天說的話你學給咱爸了?怎麼老跟咱爸要東西?三十多歲了,像什麼話。”彩娟不語也不聽。
一個星期才恢復過來,銀漢買了幾張熟宣紙興沖沖回家。剛進了門就支持不住,只好躺下休息。持續的不舒服總不能老睡,忍着該幹什麼幹什麼。迷迷糊糊拿出鉛筆做演草畫輪廓。捯飭了一個小時,忽然要休克,忙撂下筆,跌跌撞撞躺牀上。然而難受得怎麼都無法忍受,那個鬼影子又出現了,它就像一個黑洞,發出陰森森的吸力。身體又在釋放死亡激素,如今危在旦夕。“我不能這樣就完掉!”銀漢回頭認真看了一圈,確定身邊並沒有什麼可以以實物形式出現的異常,自我提醒別怕,下牀慢慢走到院子裡。院子裡的風使銀漢感到自己確實存在於陽間,拯救自己到了刻不容緩的關頭。新鮮空氣果然利於思維,銀漢靈機一動:貧窮落後的人們遇到危難難免求神禱告,真的沒道理嗎?銀漢把照片貼在牀裡側的牆上,上牀跪下禱告說:“李銀漢,我求你了。我現在沒有一點能力,你義不容辭得幫我!我逃得性命,不會虧待你。”認認真真禱告畢,恐懼和憂慮果然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