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門打開後,從裡邊伸出了一條黑色的長腿。在這長腿的最下端處,套着一隻暗紅色登山運動鞋。這鞋在落日餘暉中,閃着血色的光。
鞋還沒着地,一個女人就嗲聲嗲氣迫不及待地叫了起來:“老公,老公!快點兒,快點兒!我們到了!”她的叫聲聽起來就像吃過的口香糖,又粘又軟,讓人全身都起雞皮疙瘩。女人的叫聲甫歇,車門裡就嗖的一下竄出條成年金毛犬,只見它撲騰騰抖抖身子,擡頭看了看前方,汪汪叫了兩聲,便邁開四腳狂奔起來。
“老公,你等等,別亂跑啊!”那個女人慌慌張張地喊道。這時她兩腳已站在地上,大半個身子卻還在車裡,雙手也不知在掏摸什麼東西。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站了起來,同時左手多了個光亮精緻的小包。這女人看上去二十六七歲年紀,穿着藍色的包臀套裙;緊身套裙把她身材襯托得高挑性感。她長髮披肩,小臉精緻勻稱,遠看去臉色有些泛白,不知道是沒有血色還是刷了膏粉。她站定後,就使勁呼喚她的愛犬,希望那狗回到自己身邊。然而那狗卻全然不理會,到處跑來跑去,異常興奮。
這時狗的腳下,是甘肅西北嘉峪關市南祁連雪山下的一片荒原。七月下旬,草已經有些泛黃,又是傍晚時分,殘陽照透得半個天空通紅。遠處植被稀疏的廣袤戈壁灘與眼前巨型大山灰黑的色調混爲一體,給人一種蒼蒼茫茫的感覺;在祁連山頂之上,積雪皚皚。冰雪在夕陽的映照下,白裡透紅,像懷春寡~婦的臉。
通紅的天、白裡透紅的冰雪、暗黑的大地、泛黃的草、奔跑的狗,女人似乎有點兒恍惚於這末日的景色之中了。
猛聽得身後的車門“碰碰”大聲響了兩下,高挑女人回頭一看,見到三男一女已經站在了銀灰色越野車旁。這幾人下車後,就按照遊客旅行的國際慣例:拿着不同花樣的相機對着各處景色稀里嘩啦地亂拍一陣,然後是各種搔首弄姿的單人照或者勾肩搭背兩人一組、三人一隊的合影,最後就是一個標準大合唱式的集體照。
幾人做完這些“艱鉅的”工作後,便開始無聊起來。
車旁一個大塊頭肌肉男最先開口說話,他笑着衝長腿女人叫道:“喂,趙丹,剛下車你就衝着那狗老公老公地叫,不用看你這個老公的臉色了?”
大塊頭男一邊說着話,一邊用左手使勁夾着旁邊一箇中年男人的肩。這中年男人中等身材,五十歲左右年紀,此時果然一張圓臉陰沉得厲害。他一言不發,一雙小眼睛眯成兩條狹縫,頭上禿頂的地方光滑得如同一面鏡子,一輪血紅的殘陽倒映其上,紅圓紅圓的,清晰可見。
趙丹不答話,帶着鄙夷的神色白了肌肉男兩眼,轉身接着呼喚她那個叫“老公”的金毛犬去了。
肌肉男並不在意趙丹的眼神,他仍然興致盎然,接着似笑非笑地對中年男人說:“王局長,你有什麼感言呢?”
王局長知道這個叫周正的男人拿他捉趣,沒好氣地說:“周正,我能有什麼感言,又不是獲得了上級領導的嘉獎。”說完便用盡全力掙脫了他的手臂。
周正仍然笑嘻嘻的。他背靠着車,拿出根菸點上,猛吸一口,擡頭把肺裡的濃煙從鼻孔嘴巴里悠然噴出,在這雲霧繚繞之中,卻在無意間捕捉到了王局長頭頂上映照出的那輪紅日。
“嘖嘖,好漂亮的頭頂,太神奇了!”他感嘆道。
這聲感嘆清楚地傳到王局長耳朵裡。聽到有人竟然直截了當地“誇他”頭頂漂亮,便欲發作,但考慮到周正既不是他下屬,又可能打他不過,終於還是強忍住了。
王局長平時最忌諱別人拿它的頭頂說事兒;在他們單位裡,如果下屬不經意間提到光頭、燈泡,甚至後來只要提到與圓有關的東西,比如頭痛、蛋疼,他也認爲是在故意跟他過不去。這個下屬就會被他找機會穿小鞋。
這時王局長憋着一口怨氣,瞪了周正兩眼,然後朝前方不遠處一個男人走去。那男人花白頭髮,滿臉皺紋,上身穿着一件黑白條紋相間帶包的長袖T恤,胸前彆着一隻黑色大頭鋼筆。站在那裡巋然不動,眼望着西邊,正自出神。
剛走近,王局長就換上一副笑臉。他強笑着,血紅色的陽光投射在他那張圓臉上,那笑容更顯得十分的詭異,讓人瘮得發慌。
“哈哈,楊教授,還在欣賞美景呢?”王局長剛靠近那男人就打着哈哈說。
“想不到這邊的傍晚會有這樣的奇景!”楊教授望着西邊地平線處,幽幽地說,接着又嘆息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
王局長沒料到,教授對着如此美景會有這樣一番感嘆。他小眼睛閃電般地瞥了楊教授兩下,見到楊教授正自看着落日,若有所思,神情有些悽楚。
“是啊,美好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所以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朝有酒就今朝醉。”王局長很是得意地附和道,但隨即意識到這話他說得不妥,但究竟是哪裡不妥,他這會兒也說不上。他這兩句話是隨意附和,但卻是由感而發,加上又帶有點官腔,自然聲音不小。
楊教授聽了王局長這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着遠處,若有所指地說道:“有些事要講究個平衡,如果朝着一個極端走,遲早會摔下來的。”接着又補充解釋道:“我是說比如飲食、健康等等這些。你說是不是?”
王局長知道他話中有話,急忙笑着說:“說得是,哈哈哈,說得是,很有哲理!”
不遠處的周正也聽到了剛纔王局長那兩句話,他擺弄着手裡的火機,懶洋洋地說道:“光明白有哲理還不行呢,重要的是要在心裡好好的檢討檢討。”
“別在那裡給我亂講,本人沒犯錯,什麼檢討不檢討的!”王局長的臉馬上晴轉多雲,對着周正大聲嚷道。
周正感覺到王局長帶有七八分情緒,急忙裝出一副十分緊張的樣子道歉:“不不,您別誤會。我是就事論事,沒有針對任何組織或者個人。”停了一會,他又喃喃地說:“更何況,人家也是一片好心。現在有些人總喜歡把錄音啊,視頻啊,這些東西傳網上去。無聊的人總是很多的。唉,搞不好有些人‘頂’上的烏紗帽都不保喔!”他說這話時故意把那個‘頂’字加得很重。
王局長聽了周正這話,臉上烏雲密佈,忙向他手裡望去,發現沒有手機,正想打雷下雨。
楊教授看到情勢不妙,忙插口對周正說:“周正,勞駕你去叫何磊過來,我有事找他。”然後拉着王局長的手,指着車前一塊空地說:“走,我們到那邊集合。”邊說邊拉着王局長走開了。
原來楊教授知道二人一路都是針尖對麥芒,剛纔因看到形勢不對,怕他們情緒失控,急忙把這二人分開。
周正並沒有起身,他仰着頭便向越野車後面大聲喊:“何磊,你在幹嘛呢?教授找你。”
“好的,我馬上過來。”一個年輕男人立馬應聲道。
話音落下不久,就有一男一女朝教授跑去;男的穿着一身土黃色登上運動套裝,身材修長,肌肉結實,相貌英俊,二十歲出頭,但看起來卻又有三十多歲男人的成熟穩重,散發出強力的雄性魅力。
女的也是二十出頭,名叫朱雅婷。她上身一件白襯衣綁紮在腰間,下邊穿一條白色齊膝牛仔褲,腳上是白邊兒運動鞋,頭上戴了頂鴨舌帽,算不上十分漂亮,但全身散發着青春的氣息。
這兩人是同班同學,但並非情侶關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屬於那種“妾有意而郎無情”的情況。他們是武漢科技大學動物學專業的學生。楊教授是他們動物學課程的授課老師,全名叫楊國輝。
王局長是武漢人,但不知他是哪個單位的局長。他作自我介紹的時候,只說他叫王德學,在武漢某單位謀了個局長的虛職,具體是哪個單位他不便說;大家可以叫他王局長,也可以直呼其名,他不會介意,至於爲什麼沒上班卻跑出來旅遊,大家沒問,他也沒說。趙丹似乎是王局長的老婆,王局長在武漢上車的時候這樣稱呼過她,但是否有結婚證就不得而知了,從上車開始兩人一直好像都在打冷戰。
周正是湖北襄樊人,他究竟是幹什麼工作沒人知道。只要問他,他就說他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貪污受賄,絕對是靠勞動謀生。
他們在一個叫“絕地驢遊”的羣組裡結識,從武漢買好裝備出發;汽車是王局長的,其餘三人出油錢。何磊自己有一輛山地摩托,他一路騎着跟在後面。他們一路遊玩到嘉峪關,在游完長城幾處景點後,聽說祁連山有個可供遊覽的“七一冰川”。幾個人就打算去看看。王局長提議下午就去,他說天晚了就露營,反正一路都是住旅館酒店,裝備還沒用過一次。大家一致同意,幾個年輕人都很興奮,開着車就向南出發。看看天晚,就在山腳下選了這處草地準備歇息,明天一早進山。
周正喊何磊的時候,他正在給那輛摩托車換胎。朱雅婷下車後就跑到他旁邊蹲着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麼。聽到叫聲後兩人一起跑到了教授跟前。
“什麼事啊,老師?我剛纔給車換胎呢。”何磊問。
“換完了嗎?”
“換完了”何磊拍拍雙手答道。
“要我們做什麼啊,老師?”朱雅婷用媽媽般溫柔的聲音跟着問道。
楊教授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大聲說:“好了,大家都過來,咱們商量個事兒。”
聽到教授叫集合,遠處的趙丹和她的金毛狗,還有車旁的周正,都聚集了過來。
“太陽就要落山了,”楊教授說,“雖然現在是七月末,但西北這邊的晝夜溫差大,又加上在山區,晚上的溫度就會更低。所以大家現在要分頭行動,爲過夜做準備。我合計了一下。我們總共有三頂帳篷,六個睡袋,還有一輛車;車裡可以睡一人,帳篷可以睡五人。何磊,周正你們去把帳篷搭好;我們剩下的幾個去四處尋些乾柴草,供晚上取暖用。好了,我說完了,大家立即行動起來,晚了做起來就不方便了。”楊教授說完便拍着手催促大家。
幾人立即行動,不一會兒三頂帳篷便立了起來,車前的空地旁也堆起了好大一堆乾柴草。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溫度也降低了不少,冷得人抱着雙臂發抖。周正急忙在空地上燃起一爐大火。幾個人圍坐在火邊,用自帶的乾糧吃罷晚飯;因爲疲憊,溫飽解決後,睡意便像個賊一樣尾隨而至,幾人開始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人沉寂後,大自然便開始活躍起來。
寂靜空曠的夜的荒野中,乾柴偎依着烈火,正肆無忌憚地瘋狂。燃燒發出的聲響,噼裡啪啦清脆可聞,惹得四周一些不知名的蟲子格嘰格嘰的亂叫亂嚷。
天上疏星幾點,一彎冷月正自高掛,月下戈壁大地一片蒼茫。祁連山體靜默而莊重,像一個神秘的飽經滄桑的巨型老人,俯瞰着一切,傾訴着他深處無數不爲人知的秘密。而此時,在他的腳下,人們有的懨懨欲睡,有的早已進入了夢鄉。
“秘密,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老人說。可是,沒有人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