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梅雨,蘇州城終於迎來了一日晴天。
城郊溼潤的林間小路上,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牽着一匹馬慢悠悠地前行。
青年看起來心情極好,時不時將馬背上的包裹拿在手裡擺弄一番,發出“嗤嗤”的笑聲,也不知道那裡裝着什麼寶貝。
青年邊走邊欣賞着林中的風景,說是“風景”,也只不過是一排排的銀杏樹而已。路邊零零散散地生長着幾株野花,頗無趣味。但這樣的林間野路,在青年看來卻是美不勝收,尤其是在過了連續幾天與泥土爲伴的日子之後。
人和馬兒都平靜地走着,忽然,馬兒停了下來,轉頭向路的右邊叫了一聲。
青年依聲望去,發現路邊一棵銀杏樹下,有一片看起來與林間風景格格不入的藍色綢緞。
這勾起了青年原本就很旺盛的好奇心。
他將包裹背在身後,輕聲向那棵樹走去。繞到樹後,卻發現有個人暈倒在這裡。
這人垂頭散發,不見面容。但從衣服和髮飾來看,應該是個女子。
青年蹲下身子,晃了晃女子的肩頭,輕聲喚道:“姑娘,你沒事吧?”
叫了幾聲,都無迴應。
於是,青年撥開了女子的頭髮,托起下巴,看清了面目。
一張面孔蒼白而憔悴,卻難掩麗色,平靜中透露出一股冷豔而不可侵犯之氣。姑娘的睫毛很長,眼角還有淚水劃過的痕跡。
青年也不是沒見過美女,但他卻被眼前的這位姑娘驚豔到了,心裡不禁嘖嘖稱讚:好一個俏麗的美人。
他呆看了姑娘半天,見她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便道:“你再不醒過來我就把你帶走了。喂!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見這姑娘還是一動不動,青年愉快地嘆了口氣,一把將她抱起,連同她身上的包裹一同扶上了馬。
“想不到還有意外的收穫!”
青年騎上了馬,加快了行進的速度。
***
一路騎馬趕到城西北的林地,青年這才停了下來。
這裡有一輛馬車等着他,車上坐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聽到馬蹄聲,躍下車來迎了上去。
“哥,你回來的很快呀。”
“本來想悠哉地走回來,卻在半路發現了這個寶貝。”青年下了馬,對少年道:“快幫我把她扶上馬車……”
少年見青年帶回一個人,驚道:“哥,這是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打起了屍體的主意?”
青年“呸”了一聲,“是活人!”
“活人?那就更不行了!我們怎麼能做活人的買賣……”
青年無奈地衝着少年翻了個白眼,罵道:“傻子,你就不能往好處想?說的好像我專門做些雞鳴狗盜之事一樣。”
少年一撇嘴,嘟囔道:“難道不是嗎……”嘴上雖然這樣說,但他還是幫忙將這個姑娘扶上了馬車。看到姑娘的面容時,少年不禁又道:“哥,這樣做不行的。這麼漂亮的姑娘,你是從哪盜來的?快還給人家吧。”
青年拿起包裹在少年的頭上打了一記,罵道:“你小子當我是什麼人了!這是我半路救來的姑娘。我見她昏迷在樹邊,又很漂亮,所以把她抱回來,看看有沒有的救。”
“切,還不是看人家長得漂亮……”
兄弟二人將馬上的包裹連同兩包沉甸甸的金屬工具都放到了車上。
少年看了一眼姑娘身後的包裹,不禁上手一摸,問道:“哥,你說她這裡裝的什麼呀?摸起來硬硬的,要不要打開來看看?”
青年將少年的小手一拍,道:“別隨便動人家的東西。我瞧這姑娘的打扮,像是有來頭的千金小姐,別得罪了人。”
少年一臉鄙夷,“你連死人的東西都敢動,活人的卻怕了起來?話說,那東西搞到手了嗎?”
“你哥辦事,有失過手嗎?”青年擺了擺手,道:“你快去外面駕車,我們這就啓程回家。這回出來的日子有些久,就別在這磨蹭了。”
“這就回家了?那這姑娘怎麼辦?”
“當然是一塊帶回去嘍!”
少年無奈地搖了搖頭,坐到車外駕起了馬車,道:“居然帶回個姑娘,小心秋姐姐吃醋。”
青年坐在馬車裡,看着姑娘昏睡的面容,微微一笑,道:“如果能讓她吃醋,就算帶回去十個姑娘我也幹。不過就憑這姑娘的臉蛋,她肯定不會視而不見的。”
***
顛簸的馬車總會讓人覺得不是很舒服,尤其是對於一個重傷未愈的人來說。剛行了不到半個時辰,一直昏迷不醒的姑娘終於睜開了眼睛。
環顧四周,姑娘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狹小而顫動的空間裡,便警覺地坐起身來,先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包裹,確定沒有異樣,暫時安心了。
看到自己對面坐着個男人,她不禁眉頭微皺。這個男人穿着邋遢,滿身泥土,一邊咬着包子,一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男人身邊還放着兩個髒兮兮的包裹。
車內唯一看起來乾淨的東西,就是一個綠綢包裹,被男人緊緊握在左手。
“醒啦?”青年嚼着包子,有些口齒不清地問道。
姑娘微微點頭,不停地打量着青年。
看見姑娘眼波流轉,青年不禁讚道:“沒想到你睜開眼睛更美了。”
姑娘也沒有害羞,只是問道:“我爲什麼會在這裡?”
青年一口吞下了一個包子,用衣服抹了抹油膩的手,道:“你在路邊暈倒了,是我救了你。”
姑娘將信將疑,“不知這位少俠怎麼稱呼?這馬車是要去哪?”
“回家,回我家。我叫尚意,江湖無名小卒一個,車外是我弟弟阿美。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姑娘一聽到“尚意”這個名字,頓時安心了,微微一笑,道:“我叫蕭琴,謝謝你救了我。你說你要回家,不知你家在哪?”
尚意道:“遠着呢,在太原。不知蕭姑娘要去哪裡?順路的話,我可以帶你一程。”
蕭琴聽到“太原”二字,心中一動,但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地道:“我回洛陽。”
尚意笑道:“那剛好,我可以順路把你送到洛陽。這一路有美女爲伴,看來不會無聊了。不過我瞧你面容憔悴,是受了傷麼?要不要先去看看大夫?”
“這倒不必……”遲疑了片刻,蕭琴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既然是太原人,那你知不知道太原有個盜墓高手?”
尚意緩緩地收起笑容,“姑娘是從哪裡打聽來的?”
蕭琴見尚意表情變了,便知果有其人,道:“聽一個朋友說的,你知道此人?”
尚意猶豫了一下,道:“這個嘛……蕭姑娘,實話跟你說,按我朝律法,盜墓輕則杖刑、流放,重則絞刑死罪,我也不能隨隨便便出賣朋友……”
言下之意,雖然他知道有這麼個人,但是不能說出來。
蕭琴又問:“那要怎樣才能告訴我呢?”
尚意身子微微前傾,神秘兮兮地道:“你先告訴我,是從哪位朋友那裡打聽來的?”
蕭琴心想,這是蘇風琬告訴她的,但蘇風琬是仙樂教的人,自然不能暴露與她的關係,便隨口道:“是一個叫疏野的朋友告訴我的。”
尚意聽了,眼睛一瞪,心裡一顫。緊接着馬車驟停,一直坐在外面趕車的少年阿美掀開簾子衝了進來,叫道:“哥,果然被他知道了,這可怎麼辦?!要是被師父知道了……”
這突然的停車,倒是把蕭琴嚇了一跳。她沒有坐穩,後背不小心撞在了車上,觸動傷口隱隱作痛。
尚意一把抓住蕭琴的手,瞪大眼睛問道:“你跟疏野是什麼關係?他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蕭琴沒想到他們會反應如此之大,又見尚意那粘着泥土的手抓着自己不放,微怒道:“你放手,我可受了傷。”
尚意也覺得自己有些反應過度,鬆開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因爲……因爲此時十分隱秘,所以還請姑娘如實相告。”
蕭琴怒氣未消,看了一眼一臉驚愕的阿美,問道:“現在到哪了?”
阿美一愣,向車外看了一眼,道:“快到常州府了……咦,前面不遠處就是艤舟亭,哥,你快看。”
蕭琴用絲巾抹了抹手上的泥土,不悅道:“我重傷未愈,又累又餓,車裡又髒又臭,進城後先找個客棧,休息一下填飽了肚子再說……”
尚意見蕭琴耍起了脾氣,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道:“那好吧,先進城再說……阿美,去駕車。”
阿美指着前面不遠處道:“可是,哥,前邊就是艤舟亭了,你說回去時想來看看當年東坡泊舟登岸的地方……”
尚意在阿美的頭上一拍,道:“看你個頭啊!不就是一個破亭子嘛,等我日後名揚天下,也建幾個尚意亭。”
***
馬車進入常州府無錫縣,已是傍晚時分。尚意挑了當地一家最大的客棧,又要了三間上房,讓蕭琴覺得有些意外。這外表骯髒邋遢的男人,竟如此豪爽大方。
自從離開南宮家,蕭琴決定隻身返回洛陽。但因重傷未愈,不敢騎馬,便先慢慢步行上路。她腦子裡空蕩蕩的,沒走多久,便覺累了,就在樹下歇息,沒想到竟昏睡過去。醒後發現身在一個骯髒的破馬車上,但眼睛卻是看得見的,心情也沒有那麼差。
梳妝打扮一番,蕭琴換上了進城後剛買的一身淡紫色衣裙。剛推開房門,便發現門外有兩個人在等着她。
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一副書童打扮,眉清目秀,表情呆然可愛。尚意說這是他弟弟阿美,但蕭琴聽他說話的語氣,還有動作和神態,分明就是一個女孩子。不過既然他們有意這樣打扮、稱呼,蕭琴也就不予點破。
而另一個斜靠在欄杆上的青年,蕭琴卻覺得有些眼生。這青年看起來二十三四歲的年紀,一副書生打扮,嘴角微微上揚,自帶笑意,眉宇間透露着一份瀟灑,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書卷氣。
蕭琴的第一感覺是,此人竟與南宮乙有些相像。
青年看到蕭琴出了房門,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家梳妝打扮起來就是麻煩,我在外面都等了一盞茶的時間了。不過換了一身衣服,更像仙子了,好美,好美,不枉我等了半天。”
這聲音蕭琴卻是認得的,但她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素淨英俊的書生,竟是馬車上那個骯髒邋遢的尚意。
“你是尚意?”儘管知道事實如此,蕭琴也還是忍不住問道。
尚意笑着走近一步,道:“怎麼了?過於英俊瀟灑,你反而不認得了?不過不要迷上我,我心裡已經有人了。”
聽這說話的語氣,是尚意無疑了。
蕭琴白了他一眼,向樓下的大堂走去。
三人在店裡揀了一個較偏的位置坐下。尚意在店小二的殷勤推薦下,點了些醬排骨、糟煎白魚、蟹粉小籠、油麪筋等特色小吃。只是剛吃了一口排骨,便皺眉道:“好甜……小二,給我來點醋!”
酒足飯飽,尚意見蕭琴也吃的差不多了,便道:“蕭姑娘,你休息完了,飯也吃了,可以跟我們說了吧?”
“說什麼?”蕭琴裝作聽不懂。
“疏野啦!你跟他什麼關係?爲什麼他會跟你說太原有一個盜墓高手?”
蕭琴放下筷子,眉毛一挑,看着尚意道:“那你是承認太原的確有一個盜墓高手了?你認識他嗎?”
尚意被反問,搔了搔腦袋,道:“這個嘛……算認識,不過這是個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一旁的阿美忽然道:“蕭姑娘,你快回答我哥的話,二師……疏野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會不會玄遠也知道了……這下可糟了,怎麼辦呀,哥。”
阿美一副擔心的樣子,說話的聲音都變得尖細起來。
“你安靜點啦!”尚意用筷子在阿美的腦袋上敲了一下。
蕭琴抿嘴一笑,道:“這阿美好歹是個女孩子,你總這樣對她敲敲打打的,真不知道憐香惜玉。”
阿美聽了,一臉驚怕,抓着尚意的胳膊道:“哥,這都被她看出來了,怎麼辦呀……”
尚意無奈一笑,“阿美,你只要不說話,就不會有事的。”
阿美委屈地“哦”了一聲。
蕭琴也不想再騙他們了,便道:“其實那是我隨口編的瞎話,我不是從疏野那裡聽來的。”
“什麼?”兄妹二人齊聲叫道。
“我沒想到你們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我跟疏野、玄遠在蘇州也算有幾面之緣,不是很熟,他們也從來沒有說過你們的事情。只是我聽了你的名字,覺得你可能跟他們有些關係罷了。”
尚意長舒了一口氣,“你可嚇死我了。”
“你是疏野的師兄?”
尚意點頭道:“你既然認識疏野和玄遠,我也就不隱瞞了。我是摩崖門下的大弟子尚意,這是我妹子流美,親的,比我小六歲。我們出來辦點事,她穿着男裝行事方便些。好了,我已經對你很坦誠了,你該告訴我,是誰告訴你盜墓高手的事了吧?”
蕭琴尋思了片刻,道:“這件事是個秘密,我也不能隨隨便便出賣朋友。既然真有此人,那我到了太原再問別人好了,我就不信偌大個太原城,就只有你認識他。”
尚意伸了個懶腰,道:“這可不好說……等一等,你剛剛說要去太原?你家不是在洛陽嗎?”
“忽然改變主意了,我想去拜會一下那個盜墓高手。”
流美聽了,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尚意,低聲道:“大哥……”
尚意衝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說話,又向蕭琴道:“不知姑娘找那個盜墓高手有何貴幹?難道是打探到了什麼寶物?”
蕭琴微微一笑,道:“當然,不過需要見到他本人才能說。你肯替我引薦嗎?”
尚意想了想,道:“好,你不告訴我是誰跟你說的也罷,那你告訴我打探到了什麼寶貝,如果我聽着感興趣,就替你引薦。那位盜墓高手對買賣挑剔的很。”
蕭琴心想,總不能跟他說去挖南宮家的墳墓吧,便道:“你不願引薦也罷,那就送我去太原吧,我自己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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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意道:“姑娘,我也算是救了你,你就不能坦白一點,就當我們交個朋友。”
蕭琴雙手托腮,狡黠一笑,道:“你哪裡救了我,我只不過是在路邊睡覺而已。”
“呵呵,是嗎?”尚意尷尬一笑。
就在這時,客棧大門處忽然一陣喧囂,蕭琴等人都不禁向那邊看去。只見從門外走進來十幾個壯漢,擡着三大箱貨物,風塵僕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