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節,就算沒有下雨,空氣也是溼溼的。
吟笑兒踏着青苔小路,逐漸聞到了梔子花濃郁的香味。
前面就是千千的醫館“寧幽軒”,周圍種滿了梔子花。吟笑兒很喜歡這裡,尤其是夏天,梔子花開得最美、最香。這種花香只有在潮溼的季節纔會香而不膩,清新芬芳。
吟笑兒覺得千千有時就像梔子花一樣清麗可愛,但有時卻令人頭痛煩躁。雖然千千只比她小兩歲,但總喜歡在她面前裝出孩子一般的天真可愛,這一點最令她受不了。
來到寧幽軒門口,吟笑兒卻遲遲沒有進去。
醫館有來來往往看病的人,而此時她有一個不能隨便進去的理由——她手中抱着個嬰兒。
吟笑兒還沒想好要怎麼跟千千解釋。
孩子在熟睡中,睡顏很漂亮。儘管吟笑兒對江雲生恨之入骨,但不得不承認他長得很英俊。看着孩子的臉,有時候她真想把他丟在路邊。但孩子又有什麼錯呢?
遲疑了片刻,吟笑兒決定走後門。哪知剛繞到後院推開門,便覺迎面急風,卷着什麼暗器飛來。
繡花針?!
吟笑兒懷裡抱着孩子,來不及躲閃,只能迅速轉過身,用後背硬生生地接住了暗器。
一陣刺痛。
吟笑兒忍痛罵道:“死丫頭,你給我滾出來!”
一襲黃衫從假山後飄了出來,咯咯笑道:“笑兒姐姐,你今天是怎麼了,連兩根針都躲不過,難道還在想着那個江二少嗎?”
千千帶着驚訝又調皮的笑容,繞到吟笑兒背後,將兩根針輕輕地拔了出來。
吟笑兒罵道:“早晚有一天,我要把所有的針都塞到你嘴裡,再把你的嘴縫上!”
“姐姐真是笨死啦,你把針都塞到我嘴裡,那還用什麼來縫我的嘴呀……咦?”
千千看到了吟笑兒懷中抱着的孩子。
孩子還在睡着,對剛纔驚心的一幕毫不知情。
“笑兒姐姐,你這次來真是讓人匪夷所思。先是讓我勾引一個風流公子,現在又這麼快弄出了個孩子!你跟那江公子到底是什麼關係?”
“你再胡說,看我不抽你。”吟笑兒憤憤地進了屋。
千千對着她吐了吐舌頭,不懷好意的笑着。
穿過偏廳,吟笑兒向後院的竹屋走去,她知道師父如果來寧幽軒,就一定在那。
千千一聲不響地跟在她身後。
竹屋內空無一人。屋內的擺設和師父不在的時候一樣,只是桌上多了一個碗大的荷包。
“師父呢?”
“走了呀。”
“什麼?”
“師父本來是在的,聽說你來了,就在這等你,誰知等了半天也不見你回來,她就走了。”
“你……你怎麼也不挽留一下?”
“我從水仙閣回來的時候,師父已經不見了,芍藥丫頭說師父留下了這個荷包,還有一張紙條,就走了,天知道她去哪了。”
芍藥是千千醫館的小丫頭。
吟笑兒將孩子輕放在牀上,拿起桌上的荷包,打開一看,竟有十粒拇指大的珍珠。荷包之下有張字條,寫道:“笑兒、千千,爲師有事在身,不便久留。望你們替爲師走趟蘇州南宮家,我與南宮夫人有舊交,其長子八日後成婚,送上賀禮一份,以表心意。笑兒不要任性,千千不可調皮。師。”
字跡清秀,是師父秀清道人的筆跡。
“師父讓我們去蘇州……”
千千拿過字條,看後愉快地說:“太好了,我們可以去蘇州玩了。一直就我一個人,想出去玩都沒人陪,這回有師姐在,你說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吟笑兒忽然覺得千千好煩人。
她本以爲師父來了,終於有人可以傾訴,結果師父沒等自己,還指派了任務。吟笑兒覺得好累,坐在牀邊嘆了口氣。
千千見師姐心事重重的樣子,又看了眼牀上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什麼。她腦筋一轉,說道:“南宮家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三大世家之一,師父竟和南宮夫人有交情,你說她們是什麼關係?”
“不知道。”
“師父曾說她同門共有五人,難道南宮夫人是師父的師姐或是師妹?”
“有可能吧。”
“如果真是這樣,同門師姐妹嫁進了豪門世家,但師父卻做了道姑,終生不嫁,你說是爲什麼呀?”
“不知道。”
一陣沉默。
“我們什麼時候啓程?明天就走好不好?”千千懇求道。
“不好。”
“爲什麼呀,我想去玩兩天。”
“去蘇州最慢也就三天,我打算三天後再出發,如果你想玩,那你自己先去,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哼,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千千知道多說無益,只好轉移話題,坐在牀邊伸手去戳孩子的小臉蛋,問道:“那你該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吧?”
吟笑兒沉聲道:“千千,我今天好累,不想說話了。明天我帶你去個地方,你自然會知道。”
千千雖然頑皮,但她是個懂得分寸的姑娘。見吟笑兒這般嚴肅,便知趣地不再打擾。
屋裡只剩下吟笑兒和孩子。
她合衣躺在牀上,聞着淡淡的梔子花味,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
第二日清晨,吟笑兒在花園裡摘了幾枝梔子花,帶上了一瓶千千剛從酒窖裡拿出來的梔子花酒,一起往城郊走去。
千千今天出奇的安靜,路上一句話也沒說,吟笑兒反倒有些不適應。
“你不問我們去哪嗎?”吟笑兒忍不住先問了起來。
“去見一個人。”
“你知道是誰?”
“孩子的娘。”
千千看起來像個孩子,但心思一點都不簡單。
清晨的山丘更添一份淒涼。
隔了一日再來到這裡,吟笑兒卻驚呆住了。
梔子花撒了一地,還好酒瓶子被千千接住了。
“好險……這酒很珍貴的!”
千千看到吟笑兒的表情變了。雖然吟笑兒向來不是個冷靜的人,但是能讓她如此震驚的事並不多。
千千小心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你不覺得這墳墓有什麼不對勁嗎?”
千千看着土墳,除了泥土有些不平整之外,倒也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沒有啊,要說有什麼問題,就是還沒有立碑,我知道穿過這片綠柳林有一家很有名的……”
“我昨天就是在那買的。”
“那爲什麼不立上呢?”
“我立了。”
“這……”千千看着光禿禿的土包,奇道:“哪裡有啊?”
“就在這”,吟笑兒走上前去,發現本應立碑處的泥土凹了下去,墓碑像是被“連根拔起”一般消失不見了。
“你不會懷疑有人盜碑吧?”
“難道碑會自己消失了?”
“只聽說過有人盜墓,卻沒聽說有人盜碑。”千千顯然不相信,但地上的確有立過碑的痕跡。
“我也沒聽說過。”吟笑兒忽覺一身冷汗,顫聲道:“哪去了?爲什麼會有人偷墓碑?不會是他做的吧……”
千千連忙安慰道:“姐姐冷靜,你看這周圍,除了我們兩個人,沒有別人的腳印,你說這是爲什麼?”
“是啊,爲什麼?總不能憑空消失。”
“這說明盜碑的是一個武功極高的高手,他可以騰空取物。”
“高手?高手爲什麼會對一塊墓碑感興趣?”吟笑兒更是一頭霧水。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有個人說不定知道是怎麼回事。”
“誰?”
“給你刻碑的人。”
“爲什麼?”
“因爲只有他們知道你要立碑,也只有他們可能跟蹤你,知道墳墓的位置。”
“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做?”吟笑兒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瞎想啦,我們還是一起去綠柳林吧,就算不是他們做的,說不定他們也會知道些什麼。”
儘管吟笑兒不相信恬淡少年他們會做出盜碑這種事,但千千說的在理。想到又要去見他,吟笑兒加快了腳步。
***
釘錘敲打的聲音逐漸近了。
“姑娘又來了。”恬淡少年似乎早就料到吟笑兒會來。
“還有我這個小姑娘,你沒看見嗎?”千千調皮地說。
“千千姑娘?”恬淡少年有些驚訝。
更驚訝的是吟笑兒,“你們認識?”
“同住一城,雖不熟,但也見過面。一般來說,我治不了的病人,最終都會來找他。”千千有些得意地說道。
吟笑兒有些驚訝,“沒想到你除了會寫字,還會治病。”
恬淡少年打趣一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千千的意思是,她治不了的病人,都命不久矣,最終免不了入土爲安。而我,就是做死人生意的。”
吟笑兒白了一眼千千,原來她在開玩笑。
千千扮了個鬼臉,道:“這是我四師姐,叫做吟笑兒,吟詩的吟,笑容的笑,兒子的兒。”她聽少年稱吟笑兒爲“姑娘”,想必不知道她叫什麼。
“吟……笑兒姑娘……”少年很不自然的念着吟笑兒的名字。
千千又道:“‘何妨吟嘯且徐行’——這是師父給師姐取的名字,希望她能夠性子不要那麼急。師姐本名其實是……”
吟笑兒打斷道:“不要說多餘的話!”
少年淡淡一笑,道:“失禮了,吟姑娘,在下玄遠,玄妙的玄,高遠的遠。”
千千噘嘴道:“你好不知羞,什麼玄妙啊,高遠啊,每次都對人這麼說,很了不起嗎?”
“這是師父給師哥取的名字,是書法的風格和境界,你們不懂的。”
玄遠身邊的那個小師妹插口道。
千千嘴上不想吃虧,道:“我自然不懂了,那不知小妹妹你是什麼境界呢?”
“我……哼,我不告訴你!”
“原來你的境界不可告人,是高深莫測,還是見不得人呀?”
“你才見不得人!”
“她叫作逸秀,沒什麼不可告人的。”
玄遠連忙打斷了她們。他知道女人吵起嘴來,比十幾個蒼蠅圍在耳邊還要吵。
“吟姑娘,你們一定是爲了昨天的墓碑而來吧,墓碑是不是不見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吟笑兒臉一沉,又道:“還有,不要叫我什麼吟姑娘,好難聽,我姓謝。”
“是,謝姑娘。其實昨天你寫下故人名字時,我就知道你還會回來的。”
吟笑兒不解。
玄遠對逸秀道:“你把桌上那幾張紙拿給謝姑娘。”
吟笑兒接過逸秀遞來的幾張紙,一張一張翻看。
“愛妻楊柳氏之墓”
“柳程風之墓”
“兄柳如玉之墓”
最後一張便是昨天自己寫下的“謝柳妍之墓”。
“這是什麼意思?”吟笑兒一頭霧水。
“這些都是最近找我刻碑的文字,你猜他們都有什麼共同點?”
吟笑兒又看了一邊字條,道:“死者的名字中都有‘柳’字?”
玄遠點頭道:“不僅如此,這些人的墓碑都被盜了。”
吟笑兒大爲吃驚,“怎麼會,難道盜碑之人跟姓柳的有仇?”
“起初我也是這麼懷疑的,但去調查了一番,發現這些死者都是普通人,不是病死,就是老死,不像有仇家的樣子,而且你那位故人也不姓柳。直到昨天,他的出現讓我明白了原因。”
“你是說你的那個師叔,對了,他姓柳,叫柳什麼來着?”
“柳林帖。”
“柳林帖,他姓柳,難道看不慣別人的名字裡有‘柳’字嗎?”
玄遠搖頭道:“不是。這就要說起我們師門的一些事情了。雖說你們是外人,但被師叔牽連,索性就告訴你們吧。古拙、逸秀,你們也過來聽一下。”
玄遠開始講故事了,衆人一臉期待。
“柳林帖是師父的同門師弟,他天資聰穎,在書法和武功上都悟性極高,奈何心胸狹窄,容不得別人比他強。而師父在書法上的造詣要高於他,尤其是柳體,這讓以柳公權後人自居的柳臨帖更加嫉妒,怪他們的師父、也就是我們的師祖偏心。
師祖看出他心懷不滿,就教訓他說,修習書法除了靠天分和努力外,一個人所能達到的高度還取決於他的胸襟,心胸狹隘的人永遠不能成大氣候。師祖還要師叔學習師父,有容人之度。很長一段時間,師祖都沒有傳授師叔武功和書法,說是要等他滅了嫉妒之慾後才能相傳。
後來,師祖還將本門的一本書道秘籍傳給了師父,這更讓師叔懷恨在心。他不僅沒有悔改,還想搶奪秘籍。師父雖然精於書法,但武功卻不如師叔,被他打傷了。幸好師祖及時制止,秘籍纔沒有落入柳臨帖之手。柳臨帖從此被逐出師門。師祖怕他以後還會來搶秘籍,就傳給師父一套武功,專門對付柳臨帖。這套武功招式很簡單,就是寫一個大大的‘柳’字。”
“一個‘柳’字?”
“不錯,就是一個‘柳’字。這是師祖從書法中悟出的招式,不管柳臨帖使用什麼武功、什麼兵器,只要按照要領將招式化爲一個‘柳’字,柳林帖就奈何不了師父。而且時間越久,師父就越佔上風。”
姑娘們聽了,都一臉不信的表情。
“當然,這招只對柳林帖有用,在別人看來,就像是在空中胡亂畫字一般。”
“那這個跟盜碑有什麼關係?”吟笑兒聽他說了半天也沒說到關鍵之處,有點急了。
“後來師父收了徒弟,便將這招傳給了他的四個大弟子。”
“你是說大師兄尚意、二師兄疏野、三師兄你,還有四師兄古拙?”逸秀一一點出。
玄遠有些驕傲地點點頭。
質樸和逸秀的臉上露出了羨慕之色。
吟笑兒和千千聽到這些名字,都不禁暗暗讚歎。
玄遠接着道:“這幾年柳臨帖沒再出現過,所以你們這些入門晚的弟子就沒聽過此人了。誰知他還是不死心,竟出現在了這裡,還找到了我,這令我很費解。”
千千忽然插口道:“哦,我明白他爲什麼來找你了。”
“是嗎?說來聽聽。”他不信千千會知道原因。
“一定是你師父將那本秘籍傳給了你,而這個消息被你師叔知道了,所以他來找你的晦氣,奪走秘籍。”
玄遠搖了搖頭,“如果真是這樣,我也用不着在這刻碑了。”
“說了半天,你還是沒回答他爲什麼要偷墓碑?”吟笑兒再一次問道。
“我們師門有很多武功都不是學來的,而是從書法中悟出來的。只要你悟性高,便可無師自通。柳臨帖爲什麼會找到我,我不清楚,但是他把那些含有‘柳’字的墓碑盜走,想必是爲了研究字中玄機,找出破解之法。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質樸忽然:“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昨天盜謝姑娘的墓碑,肯定沒什麼用。”
“爲什麼?”千千不解。
質樸不好意思的笑道:“因爲,昨天的字是我刻的。”
吟笑兒聽了他這番話,心道:“如果姐姐墓碑被盜只是因爲她名字中恰好有一個‘柳’字,雖然有些晦氣,倒也不需要太擔心了。只要不是江雲生乾的……”
但千千還是一副不信的樣子,道:“你說的理由太牽強了,哪有爲了一本字帖就如此大費周章的人。”
玄遠道:“就像武林人士將武功秘籍視爲至寶一樣,我們這些人也會將書法秘笈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就如同有名的毒經、樂譜、兵書,都會成爲各類癡者競相爭奪的寶物。何況,我想師祖傳給師父的,可能不僅僅是一本書法秘籍,很有可能……”
“很有可能是一本武學秘籍吧!哼哼,你終於承認了。”
忽然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們後面傳來。
衆人聽玄遠講得專注,竟沒注意到,柳林帖不知何時來了到他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