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乾清宮的公公說皇上已去慈寧宮請了皇太后。”除夕夜的夜幕剛剛落下,得了消息的宮女就趕緊稟報自己的主子。
芸婕妤摸了摸紫金護甲,扶着宮女的手背起了身。
宮門外一陣騷動,幾個太監宮女鬧哄哄的爭吵着,芸婕妤蹙眉,“這是怎麼了,毛毛躁躁的。”
“娘娘,是赫連大人,奴才們攔不住啊!”一個小太監見主子臉上微泛怒色,趕忙跪下回話。
“你有些日子沒進宮了,昨兒個皇上還跟我說等過些日子要給你進個官職,既然今兒是來陪我過年的,那就一起去乾清宮熱鬧熱鬧吧,想必皇上看見你比瞧見我還高興。”芸婕妤推開身邊侍奉的小宮女,慢步上前握了握弟弟的手。
“卑職有幾句話想問問芸婕妤。”赫連琦謙卑的低着頭,語氣裡卻盡是冰冷。
“你去給皇后娘娘通傳一聲,就說本宮今日身子不適,除夕的家宴晚些到。”芸婕妤微微側頭,對身後的宮女說道。
“娘娘,這······”宮女犯難道。
“本宮要你去你就去!要是皇上皇后怪罪下來,就說是本宮的意思,快去!”芸婕妤呵斥一聲,身邊的奴才盡數退了下去。
“昨兒個去慈寧宮請安,聽皇太后提起了梅園的梅花,說是開得正旺,卻一直沒尋着機會去瞧瞧,既然你來了,就當陪我這個姐姐散散心了,行嗎?”芸婕妤微微一笑,卻也沒真的問過這個久未謀面的弟弟是不是真的願意,就徑自朝着梅園的方向走了去。
赫連琦跟在芸婕妤身後,始終一言不發。
除夕夜的皇宮燈火通明,就連深夜無人踏足的梅園也因幾盞明晃晃的燈籠而顯得熱鬧非凡。守園子的小太監接着手中的燈籠瞧仔細了,才慌張的打千兒行禮,芸婕妤無心理他,只是擺擺手,便徑自朝着園子裡梅花開得最旺的地方走去。
雪還沒停,一片一片的落在枝椏上,與乾清宮的歌舞昇平相比,這裡的確清靜了許多。
“前些日子皇上身邊新來了個梅貴人,知書達理,會吟幾句梅妻鶴子的山園小梅,頗得皇上的寵愛。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芸婕妤伸手拉下一隻紅梅,放在鼻邊深深地嗅了嗅,忽然笑道,“真香啊,是吧,琦兒,要是你師兄也在,他一定喜歡。”
赫連琦的心猛然一緊,半晌,乾澀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間擠出來的,“芸婕妤竟還記得卑職的師兄。”
“嘶!”指尖傳來一陣疼痛,芸婕妤擡頭一看,竟是樹枝上的青刺扎破了手指,一滴血滲了出來。
“卑職給婕妤傳太醫。”赫連琦依舊沒有擡眼看她,聲音清冷的說道。
“罷了,沒什麼大礙。”芸婕妤吮吸着手指,輕笑一聲,“前些日子我託人給你說了一樁親,你是怎麼回事?”
“婕妤給卑職說的親事,既然推脫不掉,卑職遵命便是。不知卑職做了什麼惹得婕妤不快?”
芸婕妤定定的看了赫連琦半晌,才笑道,“遵命?!原來是本宮自作多情了。禮部尚書張大人的長女端莊秀麗,又識大體,本以爲說給你,能讓你心有所屬,後半生也有個落腳的地方,到頭來,你竟只是在遵從本宮的命令!”芸婕妤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一把折斷梅樹的一根枝幹,狠狠的扔在了地上,深藏在胸中的怨氣總還是要發泄出來,才能讓自己這個一母胞弟知道爲他花費的心思,“你知道爲了這樁親事,我這個做姐姐的廢了多少口舌?!後宮不得干政,姐姐爲了能私下與張大人見一面,竟還要看那些沒根兒的奴才的眼色!大把的銀子首飾都花出去了,我卻連一個字兒都不敢跟你提!你去關外抓你的犯人,一走就是大半年,卻連個消息也沒有,我終日擔驚受怕,卻還是得來個你‘下落不明’的消息,知道我那幾天是怎麼過得嗎?!啊!就這樣,皇上也厭倦了我的整日沒精打采,誰願意整日面對一個只會哭的死人?!我求了皇上那麼多次,到最後,就連皇上都不願再看見我,我就是隻想多打聽一些你的下落!琦兒,我問你,你在外面的時候,除了去想你的那些個犯人,可曾有一刻惦記你宮裡的這個姐姐?!還是你只想一心去爲你的那個師兄報仇!”最後一句話幾乎是耗費了芸婕妤全身的氣力,這麼多年了,這句話終於說出口了。芸婕妤的身子劇烈的顫抖着,險些支撐不住,跌倒在地,趕忙一隻手扶住身旁的一棵梅樹。
赫連琦的嘴角不住的抽搐,他也在強壓住內心的一股怒氣,勉強說道,“看來姐姐是早就知道了,我以爲姐姐進宮這麼多年,早就忘了曾經的人,忘了曾經的事。”
“琦兒,當初是姐姐對不起你,姐姐給你道歉,你能不能不要再逼你自己,嗯?既然你不喜歡那個張小姐,我再去求皇上給你說一門更好的親事,衙門不要去了,你抓的人都是些窮兇極惡之徒,他們爲了活着,什麼都做的出來,你不要再去了,好不好?回京,姐姐求皇上再給你另封個官職,你曾經戰功累累,皇上一定會答應我的,嗯?好不好,你說好不好?!”芸婕妤一把抓住赫連琦的胳膊,哀切的懇求道。
“婕妤,您還真是貴人多忘事!”赫連琦一根一根掰開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幽然道,“沒有師兄,就沒有我赫連琦的今天!長兄如父,從小到大,師兄帶我親如手足,我更是把他當做了我真正的大哥!他教我識字,陪我習武,帶我征戰沙場,更是多次救我性命!我跟師兄都以戰死沙場爲榮,卻偏偏,偏偏在我們出征北漠的前一天,等來的卻是我師兄的一具屍首!這些事,芸婕妤,你忘了,卑職可忘不了!”
這些陳年的往事再一次被揭開,就如同揭開剛剛癒合的傷口,那種撕裂般的疼痛,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
芸婕妤的嘴脣顫抖着,半晌卻是一聲大笑。
“怎麼,芸婕妤覺得這件事很好笑嗎?還是······”
“赫連琦,我早知道,你卸了軍中的所有官職卻跑去衙門當一個小捕頭到底是因爲什麼。你不就是想查清楚你師兄當年的死嗎!三年了,你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爲什麼現在纔來找我?”
“因爲,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赫連琦的聲音平靜而堅定。
“好,我告訴你,因爲能給你答案的只有我一個。”芸婕妤微微一笑,“你師兄是照顧着你長大的,也是守着我長大的,我跟他的感情是誰也比不了的!可那又如何,他對我一生的愛都比不上皇上的一朝垂青,我註定是要享盡世間繁華的,就算是做一隻沒有自由的金絲雀,也好過爲了他擔驚受怕一生!我受夠了那樣的日子!你可以說我愛慕虛榮!浮華不實!趨炎附勢!見利忘義!甚至卑鄙無恥!可即便如此,我也決不能錯過此生唯一一次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琦兒,我告訴你,沒有我的進宮,你以爲皇上他會看到你嗎?你以爲你可以在朝中混得如此風生水起?”芸婕妤拿出帕子,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淚,繼續道,“哼,你也是在朝爲官者,朝廷這趟渾水到底有多深,你不會不知道。爹孃死得早,能照顧好你的,也就只有我了,我不會眼睜睜看你慘死在你的沙場,更不會任憑你一生碌碌無爲。所以,如果有人擋了你我的路,我就見神殺神,遇鬼抓鬼。”芸婕妤的嘴角忽然揚起一絲詭異的微笑,“今日,我已不怕再告訴你這些,你看,今日是家宴,可我們的皇上卻不記得我沒到場,因爲啊乾清宮的主子早就已經不在意我了,與其老死宮中,我還不如爲了你,再搏一次。說不定皇上會看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給你官復原職,再賜你一樁圓滿的親事,姐姐也算對得起爹孃了。”
“你以爲,我在意的是這些?”赫連琦反問。
“我知道你不在意,因爲你連我都已經不在意了!因爲你只一心在意你的師兄!在意他二十多年來對你的照拂!”
“你已病入膏肓,早就無藥可救,我不稀罕的,你白給我我也不要。”
“不管你要不要,該替你打算的,我還是要提前下手。我不能看着你跟爹孃一樣,慘死異鄉,留下我們姐弟二人看着別人的眼色過活。琦兒,我欠你師兄的,我會還。可姐姐還是要求求你,不要再執着於過去了,好嗎?”芸婕妤的心終究還是柔軟的,她垂下眼簾苦苦哀求道。
赫連琦就那麼定定的看着這個面前陪伴自己走過二十多年的親人,從前的種種就那麼翩然飄過眼前,良久,他沒有說話。
忽然,一陣寒風飄過,吹落枝頭的幾朵紅梅,姐弟倆都擡頭望去,芸婕妤以爲他們二人之間的隔閡總算消散,卻不料等來的只是一句,“天色已晚,婕妤還是早些回宮歇息,卑職告退。”
赫連羅芸定定的看着那個身影在一片落雪中漸行漸遠,許久,她輕笑一聲,“原來,你還是在意的。”
除夕的雪下的不小,赫連琦辭官的詔書放在衙門大堂的書案上,帶着他從冉冬那裡交換得來的一個多年前心中早有定數的答案然後沒有絲毫留戀的出了城。城外升起熊熊的火光,他聽見了數萬將士悲慘的呼號,眼角傷疤處傳來一絲陣痛,坐在馬背上的他擡起右手摸了摸眼角,隱約中,一個叫做文瑾的姑娘跟他道別,“赫連琦,我會死的。”
初一的雪小了不少,退朝後在昭仁殿批閱奏章的皇上抿了一口江南新上供的龍井,微微點點頭,皇后站在身旁一側無聲的磨着墨,見皇上的神情不錯,輕聲道,“皇上,延洪殿的芸婕妤今早歿了。”
“芸婕妤?”皇上放下手中的毛筆,看了一眼皇后。
“就是那個赫連羅芸,先前朝中赫連將軍的姐姐。”皇后見皇上想不起是誰,便在一旁稍作提醒。
“哦,什麼緣故,太醫院的人過去瞧了沒有?”皇上微微頷首,問道。
“瞧過了,說是鬱結而死。”
“鬱結?”
“嗯。”皇后拿出帕子在眼角擦了擦,“可惜了,太醫院的人說昨兒個剛把出了喜脈,芸婕妤原是想昨個兒家宴上親口告訴皇上的。”
皇上有些哀傷的搖搖頭,良久道,“罷了,告訴敬事房,芸婕妤慧外秀中,生前頗得朕的喜愛,賜芸嬪,喪儀也按嬪位之例辦吧。”
“是。”皇后垂頭領旨謝恩。
“皇上,梅貴人來了。”太監總管忙稟告。
“皇上,芸嬪生前與臣妾親如姐妹,喪儀一事臣妾還需親手督辦,皇上政務繁忙,臣妾先行告退。”皇后見來人是梅貴人,忙上前欠身行禮。
“去吧。”皇上並未擡頭,只是微微一揚手。
梅貴人與皇后打了個照面就進了昭仁殿,身邊的宮女忙上前伸手扶住皇后,道:“皇后娘娘,芸嬪的屍身明明是在梅園發現的,且是自裁,宮中最忌自裁,娘娘爲何要替芸嬪在皇上面前說話?”
“都是姐妹一場,何苦自相爲難。更何況,咱們的皇上他在意嗎?瞧瞧剛纔那小蹄子的賤模樣,不過是皇上身邊的新人兒,就憑她也配跟本宮鬥?!”
“娘娘說的是。”
“讓御膳房的人備些精緻的酒菜。”皇后對身邊的宮女吩咐道。
“娘娘,晌午是誰要來啊?”宮女不解道。
“芸嬪喪儀一事,皇上還要與本宮商議,快去讓禮部的人列個清單出來。”皇后擺弄着發上的鳳叉,輕聲道。
“娘娘明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