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體味那位康熙帝爲何兩立兩廢胤礽。折回後見我失望地頹坐在龍椅, 蒼秋亦勸我：“澈兒雖有過，可還沒到廢掉他的地步。”
誠然，即使嚴氏夫婦遭遇不測, 百官也會不以爲然, 反過來認爲我小題大做。可讓我動此念頭的初衷, 是澈兒濫殺無辜的惡劣行徑。看着他長大的蒼秋亦感不可思議, 並覺蹊蹺：“就算澈兒當真指使未衍, 爲何非要自己動手？”
未衍身手不比蒼毅，若要動手，也該找成功率較高的親信。再者, 完全可以僱兇殺人，若是事敗, 將其滅口, 對未衍來說, 並不是難事。可非要自己動手，鬧得這般不可收拾, 更若故意要我知道，是澈兒指使他去殺嚴氏夫婦，讓我對澈兒徹底失望……
經蒼秋提醒，我隱覺違和。於是親自去天牢審問未衍。可悄然進到牢內，就見未央親自執杖, 對兒子用刑。看着長凳上緊咬住脣、斷不吭聲的青年, 對這個看着長大的傻小子頓起惻隱之心。淡喝了聲：“住手。”便走上前去, 令獄卒退下。
“你還真下得了手。”
瞧了眼皮開肉綻的傷處, 我皺了皺眉。未央則面無表情地跪下身：“微臣教子無方, 請陛下降罪。”
本就和他有仇，若是藉此發作, 便會累及妻子和另雙兒女。所以主動請罪，擔下責任。我則挑了下眉，輕聲一嗤：“如果要算帳，早在二十幾年前，你就沒命了。”
可惜他故世的舊主爲他鋪了條生路，令我殺不得他。惟有將仇怨深埋心底，隨着時間流逝，慢慢釋懷。
已然無心翻舊帳的我勾了勾手指，令他起來回話：“問清楚，真是澈兒指使的麼？”
似是恨其不爭，未央冷然低首：“雖然一口咬定，確是帝儲殿下令他去殺嚴氏夫婦。可微臣以爲，別有內情。”
知子莫如父，未央堅持事情不若表面這般簡單。我則靜靜望着未衍，一言不發，直待他帶着複雜的目光側開眼去，我隱有了悟，闔了闔眼，對未央道：“虛驚一場，你給他的教訓反而重了。就審到這裡，帶他回去吧。”
雖恨兒子做了出頭鳥，險些累及家人。可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聽我寬宥，也便跪身謝恩。然後背起兒子，亟亟出了秘牢。
“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也會有舔犢之心。”
今非昔比，確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未央。我慨嘆了嘆，收回目光，轉向身後的蒼秋：“總而言之，澈兒徹頭徹尾地做了回傻瓜。”
也許澈兒確有指使未衍前去刺殺嚴氏夫婦。可這等破罐子破摔的蠢主意，未必是一開始便在他心裡生根。只得無奈深嘆，再聰明的人，也會犯糊塗。何況我這個沉浸在失戀陰霾不可自拔的笨兒子。搖了搖頭，我淡道：“回宮。”
本想在澈兒二十歲那年退位，可現在看來，我還得在乾元殿坐上幾年。苦笑了笑，幸而嚴氏夫婦只是受了輕傷，刺殺他們的兇手，也因直接押進宮來見我，只有少數人知道他的身份，並沒有流入陸飛和旻夕的耳裡。所以婚事得以繼續籌備。將嚴氏夫婦召入宮中面談後，也對那位談吐不俗的嚴夫人留下深刻印象。
“總覺得在哪裡見過。”
因是那副眉眼，似曾相識，我勉力回想過去的人和事，可始終對不上號，只得當作錯覺，像一般的親家那般，和和氣氣地和他們商談婚禮細節，並告訴他們：“旻夕有意將嚴夫人和嚴當家迎來皇都安家落戶。若是願意，更可帶令千金遷入駙馬府，和他們夫婦同住。不知道賢伉儷意下如何？”
沒想到長公主有此意願，夫婦二人皆是一怔，連忙婉拒。我則笑說：“長姐如母，更何況失怙之下，將幼弟撫養成人。所以嚴夫人不必有所顧慮，也無須擔心和公主同住，有何不便。”
除了有個高高在上的姓氏，我們家的生活和一般的大戶人家無甚區別。和旻夕處了一年，那位嚴家小妹也該知曉長公主沒有架子，極好相處。所以大大咧咧地推了推母親，讓她接受聖上的建議。嚴夫人則因女兒在宮中這般沒規沒矩，傷神不已，和女兒拉拉扯扯，最後禁不住呵斥了幾句，我見之莞爾：“就如嚴小姐所說，旻夕不在乎下嫁平凡人家，更爲此學了一些尋常主婦的活計。和令弟成婚後，也無須刻意將她當作公主，只是一般的媳婦，平常相處便好。”
公主大多嬌生慣養，極難伺候。也難怪嚴氏夫婦進宮時，隱露憂色。所以我留嚴夫人多住幾日，並讓旻夕時常去她下榻的宮所走動。深入接觸後，嚴夫人發現長公主是個平易近人的好女孩，也便放下心防，和旻夕親近了許多。而每天到紫宸宮請安時，看到旻夕心滿意足的幸福模樣，因澈兒而跌到谷底的心情也漸漸好起來，頗是欣慰地替她張羅婚事。直到嚴夫人出宮的那天，旻夕雀躍地來到紫宸宮，和我一起用晚膳。不經意掃到她腕上的那隻鐲子，心中莫名一緊：“這是……”
“哦。”
見我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隻玉鐲，旻夕伸出手，“這是姐姐出宮前給我的，說是陸飛親孃留給他的傳家寶。”
“什麼意思？！”
聽我聲音有異，旻夕怔了怔，試探地喚：“媽媽？”
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竭忍顫抖的聲音：“你說陸飛不是嚴夫人的親弟弟？”
“……是。”
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表情，旻夕頜了下首，“姐姐說，陸飛是一個貴人託付給她祖母……媽媽！”
因爲澈兒的事情，這段日子，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塌實，心臟更是一直不舒服。現又被旻夕所說的事實一激，當場昏厥了過去。回醒時，蒼秋和聞訊入宮的莫尋都在榻邊，可我視若無睹，惟是看着旻夕，張了張口，卻又難以啓齒。只得儘可能平靜地問她：“把鐲子給媽媽看看好麼？”
即使看過各種奇珍異寶，我仍一眼認出當年一併託付的傳家寶。因是太過震驚，輕顫着接過那隻鐲子，目不轉睛地端詳了很久，難以成言，惟是一行悔淚劃落面頰。
“悠然……”
莫尋和旻夕既驚且憂地看着我。我則望向蒼秋：“你認得這個鐲子麼？”
「鳳玉鐲」。蒼氏代代相喚的傳家寶，他自然認得。面色慘白，擡頭盯住旻夕，眼裡流過諸多複雜的情愫，似鬱憤，似惆悵，直待半晌，儼然平靜地問：“你和陸飛可有夫妻之實？”
本已心慌意亂的旻夕聽一向恭順的大總管問出這等逾禮之事，當場怔住，直待蒼秋掩不住焦灼，提高了聲，復問了一遍，懵然搖首：“我們一向以禮相待。”
雖是重蹈覆轍，可悲劇尚不徹底。我和蒼秋同時鬆了口氣，又生悲楚。原以爲孽劫已終，可沒想到周而復始，在我們的兒女身上重演。緊咬住脣，不令喉間的哽咽出聲。不知情的另二人見狀，皆莫名萬分，尤是旻夕，察覺到絲絲異樣，張口欲言，卻被我搶了先：“你和吉總管先出去好麼？我有話對你義父講。”
雖想立刻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旻夕一向聽話，低下頭，被蒼秋領了出去。莫尋則坐到牀邊，神色略凝地擁住我：“和旻夕婚事有關？”
我無力地點了下頭。非但有關，還是我一手促成這段姻緣。悔不當初地捂住臉：“我是蒼家的罪人……”即使悲劇未有徹底，可兩人已然情根深種。我更加不知，自己該怎麼對他們解釋：“他們兩人是異母姐弟。”
莫尋聞言一震。聽我道出手裡的那隻鳳玉鐲原是蒼家的傳家寶，當年和洛兒一起託付給侍奉我的那位老嬤嬤。沉默半晌，擁緊我：“也許你搞錯了。”
我也希望自己虛驚一場。可是夜，亟召嚴夫人回宮，支開所有人，問起陸飛的身世。嚴夫人謹慎回道：“民婦也不知飛兒的生母是何人，可聽祖母講，是位身份高貴的女子，因爲一些變故，不得不將飛兒託付給她。並讓她帶着家人立刻離開宜州，免遭奸人毒手。”
因是時間倉促，又怕年少的孫女口風不嚴，遭來殺生之禍。故未告訴她，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孩子的確切來歷，“只道將來那位夫人若是得了自由身，她便將孩兒送回生母的身邊。”
可惜未有等到那天，便在逃亡途中，遭遇事故。僥倖逃生的孫女則和小嬰兒被經過的水寇救起。至於她送給長公主的那隻鳳玉鐲，則因塞在襁褓裡，才保留至今。聽我問：“你祖母是不是姓魏？”驚詫地瞪大了眼：“正是。”
一切疑雲終是消散。苦尋多年的兒子終於來到我的身邊。卻未絲毫骨肉團圓的欣喜。我自嘲笑笑，極是苦澀。默坐了半天，擡起眼，對嚴夫人平靜道：“看來我們是做不成親家了。”
嚴夫人聞言震驚，許以爲自己未有道出陸飛不是她親弟的事實，有欺君之嫌而惹我生氣。惶恐地跪倒在地，連連叩首。我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彎腰將她扶起：“不關你們的事。是朕走了眼，沒有瞧出端倪。更犯了一個無可饒恕的錯誤。”
兒子近在咫尺，我卻視而未見，甚至撮合他和異母姐姐的親事。是問天底下，可有比我更糊塗、更混帳的母親？
我搖頭輕笑，笑容淒涼。嚴夫人見狀，惶惑不安，可又插不上口，只得怔怔地看着我，直待守在殿外的蒼秋進裡，將她請了出去，才卸了心防，淚流不止。
“該怎麼收場？……”
若是平凡人家遇到這種事，最多被人笑上一陣，或是遷去別地，重新開始一段生活。可偏生我們活在千萬羲和子民的注視之下，若是知曉長公主下嫁的對象是同父異母的親弟弟，我尚且丟得起人，可旻夕和陸飛呢？就因爲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愛上了對方，然後讓人笑上一輩子麼？
思及此，我懊悔之餘，更恨弄人的造化。將我們這輩的人捲進去也就罷了，現在兩個無辜的孩子隨時可能被推上風口浪尖，讓他們情何以堪？……
雙膝頹軟，跌坐在冰冷的青石地。直到蒼秋折回，關上殿門，用力擁住我，才感覺到一絲溫暖。就這般任他擁着，沉默半晌，我低頭埋進他的肩窩：“不管怎樣，咱們的洛兒還活着，還好好活着……”
興許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他苦澀地應了一聲，將我擁得更緊：“就算如何相愛，也不能讓他們成親。”
直到現在，他還不知父親和淑妃其實只是表兄妹，仍以爲自己是悖倫的孽果。深知箇中苦楚，所以態度比我更強硬。可若是當面說出他們二人是親兄妹的話……
根本不敢想象兩個孩子知道這個事實後，會有怎般激烈的反應。閉緊眼，猶豫了很久，我暫先決定：“別告訴旻夕，陸飛就是我們的洛兒。”
只是令禮部官員暫停正在籌備中的婚禮。並召來旻夕，若無其事地告訴她：“有件差事要陸飛去辦。所以你們的婚事得延期。”怕她多心，我勉強一笑，“他如果辦得漂亮，回來就升他作青龍營的副都統如何？”
聽我調侃的口吻一如往昔，以爲出了什麼大事的旻夕釋懷一笑：“媽媽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我柔笑着撫了撫女兒的臉，很是不忍毀掉這幸福美麗的笑顏。可若不了斷，便會重蹈覆轍她父親當年的悲劇。所以待她離開紫宸宮後，我立刻換了身男裝，出宮尋到嚴氏夫婦落腳的客棧，和嚴夫人密談了半個時辰。得知祖母口中的那個貴人其實就是面前的九五至尊，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我則苦笑了笑，懇求她：“將事情的原委說給他聽。然後告訴他，娘在壬生寺的客居等他。”
所有的悲劇，從那裡開始，也該在那裡做個了結。所以我和蒼秋先去了壬生寺。雖不知是哪間，可蘭滄侯就是在這裡，和淑妃孕育了一對命運迥異的雙生子。坐在其中一間客居，望着身邊神情複雜的男子，我覆住他的手背：“過去那麼多年，還忘不了麼？”
他笑笑，頗是蒼涼：“死的時候，我就想堯焱若是和我易地而處，結果會如何。”深鎖宮中，無人理會。得知自己並非父皇親子時，更是驚惶交加，最後會變成那等偏激的性格，也是情有可源：“如果換作是我，也會和堯焱一樣，不可理喻。”
所以他早已原諒那個不曾將他當手足的兄長。至於殉葬的母親和得了失心瘋的父親：“我想恨，可恨不起來。”
即使他的人生就是一場悲劇，且這悲劇延續到他的一雙兒女，仍難生恨。嘆了嘆，反握住我的手：“下……不，六世後，你要等着我。”
我聞言不解，他則諱深笑笑：“我們才做了四年的夫妻，實在遺憾。所以六世後，我定要比即莫尋快一步找到你，和你過完一輩子。”
“只怕到時我是個極平凡的人，你和莫尋都看不上我。”
聽我自嘲，他朗笑：“我也未必像今世這般風流倜儻，正好湊一對。”
大言不慚，我斜睨了他一眼，可望着溫柔的眸子，心中微酸，最後嘆了口氣，側首枕在他的肩：“只要你能找到我。我嫁你，陪你一輩子。”
以彌償今世的遺憾與虧欠。
苦笑了笑，暗暗對莫尋說了聲抱歉，繼而默默依偎，直到一陣敲門聲響起：“裡間可是季夫人？”我放開蒼秋的手，起身打開門，看着神色複雜的青年，相對無言。從未想過苦尋多年的兒子，會以這等方式回到我的身邊。彼此凝望良久，我低下眼：“先進來吧。”
關於他的身世，嚴夫人已和他說了大概。我則避重就輕，將當年爲何將他託給魏嬤嬤的原由告訴他：“總而言之，當年先帝欺人太甚，娘又無力反抗，更怕你和你哥哥一樣，被他搶了去，纔將你交給魏嬤嬤。”
幸而如此，否則他便和孿生哥哥一樣，遭了先帝的毒手，“這些年來，娘一直在找你。可始終沒有你的下落，沒想到……”
我抿了下脣。若是早些發現他便是我失散多年的長子，也不會發展到這般不可收拾的境地。更可笑的是，還是我親手撮合了他們：“都是孃的錯。娘對不起你們……”
事已至此，我說什麼都無濟於事。望着自始至終不發一言的青年，我狠心道：“娘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爲你是男孩子，也比旻夕冷靜。應該知道之後該怎麼做。”
這才擡頭凝住我的眼。悲憤，絕望，乃至一絲恨意，令我心如刀絞。可他們是親姐弟，我不能佯作不知，任由他們結合，延續蒼家的悲劇：“你儘可恨我，也可不認我這個娘。不過你得記着，你叫蒼洛，是瀾翎蒼氏的子孫。”
就是將來形同陌路，我也要他記着自己流着蒼家的血。更因旻夕跟我從了茈姓，他便是蒼家唯一的後裔：“不求你其他，定要好好活着。”
這也是作爲母親的心願，求他莫要鑽牛角尖，做出一些傻事來。他則淡諷一笑：“陛下以爲草民是那麼不堪一擊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