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們愛到什麼程度。可從冰冷寒冽的眼神看來, 極深。心口一陣刺痛，可竭力不形於色，強擠出一抹笑容：“你很聰明, 也很冷靜。自然不是那種傻瓜。”
渾然未覺心口愈重的痛楚, 我語氣平靜, 對他道出事情的解決方法, 直到那雙漂亮眸子微微睜大, 凝住我的嘴角，漸露惶亂，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蒼秋才察覺異樣, 轉頭看我，隨即目露驚恐, 欲要抱起我, 卻被我用力推開：“讓我說完。”
也許這是我和長子之間的最後一次對話。我竭力撐着搖搖欲墜的身子, 氣息漸急，仍勉力告訴他：“如……如果你很……很愛旻夕, 就……”
“別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他憤怒地站起身，亟亟往外走，可聽到蒼秋焦喚我的名字，下意識回頭。便聽我竭最後一絲氣力喚他：“洛……兒……”
我最牽掛的兒子, 竟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 既又匆匆而去。雖然不甘, 但又無可奈何, 因爲旻夕也是我疼愛的孩子, 兩者間，我必須犧牲一個。
視線漸漸模糊, 身不由己地闔起眼。也許醒來時，洛兒已經應我所求，攜姐姐一家離開皇都。可在我熟悉的宅子回醒時，榻邊除了蒼秋和莫尋，還有一個頎長的身影，見我醒轉，肅凝的俊顏飛掠一抹釋色，回過頭去，作勢離開。我忙是撐起身：“洛兒……”
可兩手無力，即又跌回牀去。莫尋見狀，立時喚進等候在外的許御醫，我則目不轉睛地盯住隱露憂色的青年，想要開口挽留，可又說不出口，被近旁蒼秋看在眼裡，隨即走過去對青年低言了數句，似若爲難，默然半晌後，才遲疑着點了下頭。等許御醫給我請過脈，搖着頭，直言不諱：“如此下去，恐難熬過兩年。”我看了眼驚詫的青年，不以爲意地笑道：“這破落身子能撐到現在，已屬不易。往後就聽天由命吧。”立刻招來在場另兩人不甚友好的目光。
“不想我早死的話，就少瞪我兩眼。”
不以爲然的輕鬆口吻，令兩個大男人越發氣惱。可見我一直看着洛兒，知我極想和失散多年的兒子獨處，便和許御醫離開臥室，留我和洛兒單獨敘話。
“坐下來說話可以麼？我仰着脖子看你，很累。”
記得當初他爹剛轉生來到我身邊時，我說過同樣的話。現也誘得兒子無奈地坐到牀邊。緘默片刻後，他問：“爹是個登徒子？”
沒料到他會這樣提起他的生父，我怔住。隨即瞭然是從旻夕那裡知曉蒼秋的生平。苦笑了笑，我點頭：“總是毛手毛腳，不規矩。”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登徒子，可亦情深意重，“可惜遇到了我，纔會和先帝反目。”
他聞言一震，轉首看我：“先帝不是您的親哥哥嗎？”
懂他眼裡的動搖，我澀然搖頭：“先帝不是穆宗皇帝的親子，而是你爺爺和你姑祖母的兒子，也是你父親的孿生兄弟。”
雖是殘忍，可爲絕後患，我將錯綜複雜的往事大致告與他。聽後，他良久沉默，直待我小心翼翼地喚了他一聲，才自嘲笑說：“孽緣麼……”
從祖父這輩開始，每代皆有不倫的戀情。只是上兩代都非直系血親，他和旻夕卻是如假包換的親姐弟：“我倒寧願只是一個水寇……”
若不是流着蒼家血，他和旻夕會成爲人人稱羨的恩愛夫妻。對此，我不加否認：“如果你們不是同父異母的姐弟，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女婿。”
可惜沒有如果。可惜他是我的親生兒子。
對於這樣可悲卻亦無奈的事實，我惟有苦笑：“盼了那麼多年，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必須趕走自己苦尋多年的親生兒子，以將傷害降到最低，不至令養女崩潰。看着一臉悲涼的洛兒，我問：“能陪我一天麼？”
幾是非分之想，所以不抱希望。可略忖片刻，洛兒淡允：“成。”
我驚詫地睜大了眼，不可思議。他則笑了笑，雲淡風輕：“您害我娶不成大美人，作爲補償，讓我多瞧幾眼更美的女子，也是自然。”
果是蒼秋的兒子，貧嘴亦爽快。我欣慰一笑，不顧許御醫的叮囑，徹夜不眠，聽洛兒回憶他的過去，直到天明，也不覺乏，仍讓他多說一些小時候的事情。雖沒有一絲的抱怨，可聽得出，他小時候過得很苦，讓我這個沒有盡過一天義務的母親更爲愧疚。所以晌午的時候，撐着病體，親自下廚給洛兒做了頓飯。看兒子吃第一口的表情，就知道味道不怎麼好。可隨後，他神色自然地將三菜一湯掃了個精光，更像他父親當年一樣，得了便宜還賣乖。
“您的廚藝真差。”
我苦笑，但亦欣慰。不經意瞥見兒子的衣服下襬有個扯破的小洞，很自然地找來針線，給他縫補衣裳。雖然多年未做針線活，手藝生疏了不少，可對我這個前服裝設計師的水平，兒子還是持肯定態度：“比做飯好多了。”
“渾小子。”
我壓摸他的頭髮，就像我們未相認時，不拘小節地相處。只是這天倫之樂不過曇花一現。爲免旻夕生疑，黃昏時，我還是照例回宮。臨去前，看着靜立在門內的兒子，我猶豫了一會兒，終是回走到他面前，將枚龍形玉佩與手諭交到他手裡：“不管怎樣，你都是正統的皇嗣。若是遇到不能解決的麻煩，就用這兩樣東西證明你的身份。”
懇切的眼神，終令他軟化態度，接受我的誠意。最後對視了一眼，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保重。”
轉過身，眼神遂黯，心情慘淡地走向門外的馬車，可未出數步，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意料之外的輕喚：“娘。”
奢望成真，淚水即刻迷了眼。亦不加掩飾激動的心情，背身走回去，擁住一直想要尋回來的長子：“娘很想你……可是娘怎麼都找不到你……”
洛兒，當初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是盼有朝一日，苦盡甘來。可惜我們母子的緣分太淺，剛相認，就要分離。洛兒亦用力擁住我，到了不得不分開的時候，便見他眼眶微紅，低着頭，扶我上了馬車。掀起車簾，我朝後張望，直到那個暮色中異常蒼涼的身影消逝在眼簾，才頹坐回去，對近旁的莫尋道：“我這麼做，是不是太殘忍了？”
莫尋不語，只是摟我入懷。照例送到宮門口，下車前，撫撫我的後背：“我會暗中照應洛兒。”
聞言，我感激笑笑，目送他下了馬車，然後放下車簾，調整心情。所以當旻夕看到我時，一如往常，沒有絲毫異樣。
“澈兒今天過來我宮裡，對我道歉，還送了我一對玉如意呢。”
關他禁閉的那幾天，惟有莫尋得我特允，進去看兒子。許是無望，又聽了父親的勸，纔會想通，祝福姐姐。我淡淡看了眼澈兒送給旻夕的結婚禮物，既欣慰，又心酸。但恐旻夕察覺端倪，佯作高興地道：“這小子總算開竅，讓我省心了。”
可惜更大的麻煩，即要降臨。在洛兒悄然離京的第三天，一則得我暗授的假消息傳入宮中，令旻夕如五雷轟頂，當場懵怔。
“不可能……”
因是緊急的任務，冒雨趕路，墜下山崖而亡。旻夕怔怔搖頭，瞥見我近旁的莫尋，以爲曾經數度險象環生的好運氣，也會在未婚夫的身上應驗。所以趕到青龍營，看到白布底下面目全非的屍首，堅持不是陸飛。但當士兵遞上一樣血跡斑斑的事物，正是她親手繡給陸飛的繡囊。瞠大了眼，渾身激烈顫抖。近旁的憐兒更是當場昏了過去。
“旻夕！”
幸好澈兒及時扶住軟下身去的旻夕，打橫抱起：“我先帶旻夕回宮。”
得我首肯，疾步而去。我則望着那具屍身，怔忡出神，直到蒼秋喚了我一聲，纔將我拉出悲傷的情緒：“奇怪……”
明知道不是我的洛兒，仍是染了傷緒，悲難自禁。嘆了口氣，對青龍營的副都統道：“依駙馬禮，厚葬。”
演戲便要演到底。除了蒙在谷裡的海生繼續留在京中，嚴家夫婦在喪禮過後，婉拒旻夕的挽留，帶着「弟弟」的骨灰，返回老家宜州。世人褒貶不一的這段姻緣，也因爲未來駙馬不幸早逝而遺憾告終。長公主因此恢復單身，帝儲重燃希望，對之加倍關懷，儼然回到當初陸飛未有出現的那個局面。可我是過來人，深知對自己來說極重要的那個人一旦出現在生命中，便是窮極一生，都不可能忘卻。所以一直將感情深埋在心底的憐兒鬱鬱寡歡，旻夕則一反過去的推拒，和澈兒出雙入對，濃情蜜意……
“該不該給澈兒提個醒呢……”
叫做陸飛的那個男人從世上消失的那天起，旻夕就不再是我的貼心小棉襖。當日回到宮中，看到回醒後的女兒眼神冷怨，我便知疼愛的女兒已成過去式。即使喪禮後，她便漸漸回覆常態，陪我說笑，對弟妹親善，可我親手帶大的孩子，還是可以感知到她深深藏起的恨意——如不是我派陸飛出任務，現在的她已爲人婦，幸福度日。加之近來溫和許多、常應長姐之邀去凌華宮陪她說話的忘憂，我極擔心深陷迷局的澈兒會看不見背後的漩渦……
“這個傻小子還以爲自己真的打動旻夕了吧。”
被親近的人背叛，最後傷得極深，是因爲他們很清楚你的弱點，加以打擊。所以澈兒成了無辜的犧牲品。更因爲別有用心的幺妹有意無意地將未衍刺殺嚴氏夫婦一事透給了她，留給她無限的想象空間，加上陸飛出事前不久，澈兒忽然想開，送她結婚禮物。所以她看澈兒的眼神，越發溫柔。也令我這個旁觀者越發不安。只是他們都是我的兒女，更因對旻夕心懷愧疚，我開不了口。只能求莫尋：“找傻小子談談。也給忘憂一些警告。”
撒一把火，繼而燎原。忘憂的心思，我多少猜得到。只是她變成現在這樣，往昔對她關心不夠的我脫不了干係。所以我還想給她機會，希望她適可而止，莫要逾了我的底線。
“若是威脅到澈兒的性命，我不會對她手軟。”
澈兒已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果因爲這件事受到深重的傷害，影響到他的未來，我便以帝王的手段，做個了結。所以一向敏感且擅揣摩旁人心思的忘憂在嗅到危險的氣息後，沉寂了一段時間。至於旻夕，並未因爲幺妹忽然和她疏遠而停止所謂的復仇。和澈兒親密無間，已是宮中人盡皆知的事實。也因爲過去長公主和帝儲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朝野內外只當帝儲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甚至已有大臣上表，請我爲他們舉行大婚。客晟便是其中一人，長久以來，他一直希望外甥女能夠嫁給澈兒，成爲儲妃。所以陸飛出現的時候，不惜打破井水不犯河水的太平表象，帶頭反對長公主下嫁這個賊寇出身的年輕人，並以親舅的身份，和我爭執不下十次。現見自己希望的局面出現，難得露出欣慰的笑容，卻不知澈兒守得雲開見月明不過表象。旻夕亦已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善良溫順的外甥女。爲了她深愛的那個男人，甚至不惜賠上自己的清白。
“是麼？”
聽東宮的暗樁亟亟前來，回報旻夕進了澈兒的寢殿，我只是淡淡望了他一眼，便將視線移回手中的奏摺，“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待她離開書房，瞥見一邊的男子似笑非笑，我慵慵道：“寶貝女兒就要被我兒子吃了，你要去「捉姦」麼？”
睨了我一眼，可亦只有輕嘆：“你都不去，我去做什麼。”
女兒主動投懷送抱，他很頭痛，卻無可奈何。加上澈兒和莫尋深談後，說這件事讓他自己來處理，並道旻夕怎麼待他，他都一如往昔。我們這些大人還能說什麼。所以互瞅了一眼，我聳聳肩：“我老了，管不動了。”
輕描淡寫，將責任推個精光。蒼秋則挑眉轉身，走出書房。以爲他「父魂」發作，去東宮阻撓好事。我正慨嘆當年他也是先上車後補票，怎就想不穿女兒的前衛之舉，某爹卻折了回來，手裡攥了面銅鏡，正納悶間，他擡起手：“你自己瞧瞧。”
說來也怪。按茈承乾的年紀，我已四十有三，樣貌卻和十幾年前無甚區別。扯了扯嘴，按說該慶幸茈承乾和她母親一樣，有張老得極慢的臉，可不論莫尋，還是蒼秋，反而樂見自己的情人變成黃臉婆：“什麼年紀，就該什麼模樣。越變越美做什麼？”
“呵，好笑。這種事怪我麼？”
我翻了翻眼，可亦明瞭他們的心思。我的健康每況愈下，卻不見病態，反而越發姣美，極是詭異：“總覺得你這樣不正常地美下去，會被帶走。”
天妒紅顏。生怕美到極致，就會被老天收回去。我不禁嘲笑他的迷信思想：“要收，早收了，何須等到現在。”鬼門關不知走了幾遭，可仍磕磕碰碰地活到現在。所以我調侃着寬慰，可亦知曉自己也許熬不到白頭的年紀。微一苦笑，看向滿目憂色的某爹：“要不從明天起，我抹層粉，裝林妹妹？”
知這林妹妹是我原先時代的文學史上紅顏薄命的典型，白了我一眼，憂色不減。而這粉飾的寧靜表象，因旻夕和澈兒共度一夜，微起波瀾。
“可請母皇爲我們主持大婚？”
第二天，兩人十指緊扣地來到我的面前，求我準允他們成婚時，我只看着淡然微笑的旻夕。太過平靜，平靜得教人心裡發毛。可澈兒見我默不作聲，又次請願，我轉眼看他，因他眼裡的堅毅與執着，我頜了下首：“只要你不後悔，媽媽自然答應。”
旻夕聞言一震，擡頭看我，似在試探我話中的深意，目不轉睛地凝住我的眸。我則笑笑，淡說：“女兒變成媳婦，親上加親，媽媽很高興。”
不知忘憂曾對她說過什麼，可許是告訴她，我只是表面贊成她和陸飛的婚事，看到澈兒因此痛苦，更是於心不忍，纔在大婚之際，將陸飛派去執行任務。那件意外，更可能是我爲了成全澈兒，一手主導。所以不無意外，瞧見一抹諷意，然是轉瞬即逝，低下頭，嬌羞無限地回道：“謝媽媽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