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屍還陽已過十日,我仍然不知道這身體原宿主的身份,爲什麼刺殺皇帝。不過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帝對這個刺殺他的女子反而青眼有加,剛開始以爲食盒裡的山珍海味乃是皇帝陛下恩賜給我的斷頭飯,可一連數日,頓頓如此,而且早晚各有一碗苦難下嚥的湯藥,至今安然無恙,自然不是賜死的□□,也遲遲未見凶神惡煞的士兵前來將我五花大綁,送去法場斬首示衆。反而有位年邁的僕婦早晚進洞服侍我梳洗。可惜這位婆婆目不識丁,耳不能聽,口不能言,也不知她真的又聾又啞,還是故意如此,反正一問三不知,只從她憐憫的眼神,隱知我難逃一死。
坐在桌前,藉着銅盆裡的清水,顧影自嘲。
前生不美不醜,轉世後反而生得極美,以至我同爲女人,初見這張傾國傾城的臉,也是久不能移眼,總算見識何爲風華絕代,也隱隱猜知這個得天獨厚的美麗女子怎會落得如此悽慘的下場。
樹大招風。自古後宮是非地,妃嬪爲了爭寵,或讓自己的兒子登上皇位,向來明爭暗鬥。如果這個女人如果出自後宮,捲入謀逆,招來殺生之禍,也不足爲奇。可如果是皇帝的妃子,必是隆寵。即使不是枕邊人,也是帝王心中至愛,否則一介階下之囚,怎可能這般衣食周到。
無奈笑笑,連日無所事事,整天胡思亂想這女子的身份,有時生搬硬套小說裡千篇一律的情節,試想原宿主本是一位武功高強的江湖俠女,與皇帝一見鍾情,因爲誤會反目成仇。可臨水自照,這女子面帶稚氣,至多十六、七歲,而那天在囚室外見到的斗篷男子聽聲音也有二十來歲,就算古人早婚,這位皇子輩分靠前,他的父皇也該年近不惑。怎麼想都是皇帝陛下好色,對這個刺客驚爲天人,石洞藏嬌。或者老夫配少妻,這個年紀尚小的妃子遭妒忌,被人栽贓嫁禍後,皇帝感到事有蹊蹺,才遲遲未有處決。
深深一嘆,事已至此,只能自認倒黴。起身走回石牀仰面躺倒,凝望磣水的洞壁,暗想前生雖是獨居,可總有樂子可圖,不比現在只能翻白眼,數苔蘚。回想往日在東洋島國留學工作,暗嘲自己甚至失了躁鬱的氣力。如果樞木見到我現在這副德行,定會如釋重負,再不會一見面便打趣他這個心理醫師也要步我後塵,反成躁鬱症患者。
想起前世勉強算是戀人的男人,苦笑了笑。側過去抱頭蜷身,閉起了眼。
十幾天來都是這樣昏沉度日,不過獨居養成的警醒,聽到有人開鎖,立時睜眼,以爲是那位送飯的婆婆,暗想如何告訴不識字的老人家,我食素,請她明天送些清粥小菜過來。坐起身,卻見兩個身着斗篷的男子一前一後步下臺階,我一瞬驚詫,即便了然大限將至,淡淡苦笑:“可容我梳梳頭髮?”
前生獨居他鄉,工作忙碌,剪短髮既是方便打理,也因爲那個曾說我留長髮好看的人早已不在人世。雖不知這身體的原主人可有戀人,但這等花容月貌的少女定不願披頭散髮,狼狽赴死。可惜手邊沒有梳子,只能手指蘸水梳理。來人也不催促,靜默立我身後,半低着頭,很恭敬的樣子。想來這二人應該不是那位趾高氣揚的茈姓王爺。笑了一笑,我平靜問:“有沒有束頭髮的東西?”
近前一人聞聲擡頭。墨瞳深不見底,五官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神情淡漠,謙恭中隱有幾分凜然倨傲。看着這個俊美異常的男子,不知爲何,心沒來由地一痛,對他有種說不清的熟悉,可比起我剎那異樣,面前的男子顯是詫異,對我淡淡審視。笑了笑,我坦然以對。他皺了皺眉,斂容放下斗篷帽子。黛藍束額,及頸墨發,我有些困惑他爲何留短髮,可另一人放下風帽,就是書中常見的古代武將髮髻,心想面前的男子未蓄長髮,應該是有隱衷,男子已經解下束額,恭敬遞到我面前。
“不用……”
雖不是發繩,可古人將貼身事物贈人多有深意,可他眼裡並無半分綺念,遲疑片刻,最後還是大大方方地接過:“多謝。”
他低頭施了一禮。身側俊秀的頎長少年面色沉靜,眼神卻是意味深長,見我轉頭看他,淺笑欠身,似乎誠惶誠恐,卻隱隱狡黠。望着這個裝模作樣的少年,我皺了皺眉,將三指來寬的束額折了兩折,將頭髮束成一股:“走吧。”
可兩人身形未動,贈我束額的男子深望了我一眼,從懷裡取出一串木珠呈到我手裡。好似有難言之隱,他沒有明說這木珠作何之用。也不追問,我順勢接過戴上右腕,可眼前驀得一黑,待我回神,男子輕扶住我的肩膀,眼中似有若無一絲憂切。我心頭一暖,搖首笑笑,墨瞳立起波瀾,隨即鬆手向後退了數步,和另個斗篷男子一前一後,引我出了囚室。
華茂青松,花木蔥蘢。自我還魂來到這裡,還是頭回見到外邊的世界。仰望樹隙燦曦,我微眯了眼,雖納悶他們爲何沒有給我上手鐐腳銬,押進囚車帶去遊街示衆。可環望蔥鬱山林,暗想可能是皇帝與這風華絕代的美人感情深厚,法外施恩,令她不至受辱,在這深山密林之中處決。
苦笑了笑,跟上走在前方的短髮男子。許是鳥語花香,致遠的寧靜,有一瞬,彷彿回到十幾年前,與收養我的溫雅神父相處的日子。待回神,察覺前方的男子意味深長地回頭望我,起初惘然,擡手竟是摸得一手濡溼,不由怔愕。
記得季神父故世後,我不曾爲他落過一滴眼淚。後來東渡日本,四年間做過無數次心理疏導,仍無濟於事,不想此時此刻,竟然淚流不止,許是來到另個時空,往事便成前塵。如釋重負,我長吁了口氣,終可笑着迎向前方兩道隱隱迷惘的視線:“走吧。”
男子不語,定是熟識原宿主,看向我的眼神些微陌生,可略顯寡情的清冷漸漸淡去,逆光中,脣角似是微微翹起,但未及望清,平起一陣山風捲起滿地殘葉,我下意識擡袖遮臉,一如風過無痕,當我擡頭的時候,男子已經回首,朝前舉步。
“呵。”
不知爲何,因爲這無傷大雅的小插曲,心情豁然開朗,笑了一笑,我隨他前行,在山中走了約莫一刻鐘,忽見密林前方出現一座極似神社的建築,不禁困惑我現在到底在古中國,還是古日本。可走近神社,顧不得心底的疑惘,瞠大了眼,驚愕看向靜立神社前的男子。面容竟與季神父如出一轍,剎那間,思緒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