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雲, 有得必有失。雖然在政事上小有成就，可比起兒女們，實在微不足道, 尤其在接獲那個消息的時候, 心中懊悔萬分。就是因爲終日忙於國事, 這幾年來沒去看過女兒一次。也沒有顧慮莫尋的感受、堅持將百合接回身邊撫養。所以在聽聞女兒染上瘟病後, 我如遭雷擊, 看着進宮報信的莫尋，懵忡良久，忽得從座椅上跳起身：“給我準備行裝！”
可惜我不是平民百姓, 想去哪裡，只要帶足盤纏, 就可以直接出發。而眼下的西北諸州瘟疫肆虐, 就是滿心焦急, 聽我不管不顧地要去甘州看百合，莫尋立時上前, 和吉卓一左一右制住我：“陛下乃九五之尊，斷不可爲了一個稚兒，以身犯險！”
身爲孩子的親父，說出這樣的話，冷酷至極。可當我憤怒地擡頭, 對上焦灼黯然的墨瞳, 怔了怔, 側開眼去：“我做皇帝, 就是爲了讓兒女們過得舒坦。如果女兒沒了, 我苦心撐起來的勢力，又有何用？
我不是一個胸懷天下的偉大女人。想方設法地坐穩江山, 只是爲了創造一個安定的環境，讓孩子們得以高枕無憂地生活。可現在，不幸染病的小女兒命在旦夕，我這個從沒盡過責任的母親又怎能若無其事地坐在金鑾殿，聽大臣們不痛不癢地回稟疫情。
可任我如何使力，仍是擺脫不了他們的桎梏。而儼然平靜的莫尋更是大逆不道，擡手擊向我的後頸，不由己地昏了過去，直到傍晚時分才醒轉，卻從吉卓口中得知莫尋已然「奉主口諭」，動身趕去甘州。
“雖然被你們暗算，可我的腦袋清楚得很。”
竟敢捏造聖諭。我冷笑睨向牀邊的青年。他則恭謹地跪下身，將罪責攬在自己的身上：“奴才矯旨襲主，罪該萬死。請聖上降罪。”
雖然一如往常，可他應該察覺得到，我已經知道他是誰。攥緊了拳，惱恨之下，索性將事情攤開來說：“我已不是當年的我，你明白嗎？！”
九五至尊，只要稍不順心，就可以要了他的命。而且接連爲即莫尋生下兩個孩子，也已不是獨屬於他的女人。一抹痛色自他眼底稍縱即逝，可很快便恢復常色，恭順地低下頭：“奴才明白。故請聖上按律論處。”
“蒼秋！”
我忍無可忍地喝出聲，他恍若未聞，緊閉着眼，惟從輕顫的睫窺得些許動搖。良久，偌大的殿閣寂然無聲，直待殿門的方向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響，我飛快擡眼，發現微啓的門縫外，有個小小的身影，才漸漸平息洶涌的情緒，儼然平靜：“進來吧。”
似在遲疑，直待過了片刻，旻夕才牽着澈兒走進殿來，怯怯地喚：“媽媽……”
許是聽說我暈倒，滿眼擔憂，卻又因爲我剛纔大動肝火，緊緊握着澈兒的小手，躑躅不前。勉強笑了笑，我主動走過去：“媽媽就是太累了，沒事。”
雖然旻夕和澈兒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可我處理起公事來，不分晝夜，很少抽出空來陪他們玩樂。所以對這兩個兒女，我同樣虧欠良多，蹲下身，將他們一併摟入懷中：“沒事……不會有事……”
只要百合能好起來，要我折壽，或者以命抵命，我都心甘情願。不過當我將那個掌輪迴碑的色神仙召來紫宸宮，問他能不能實現我的願望，一向嬉皮笑臉的六道沉下臉：“已經錯過一回，老夫絕不會重蹈覆轍。”
“即使我將世祖請出陵寢，搓骨揚灰也無所謂？”
聞言，他瞠大了眸，寒光冽冽。我則支着下巴，笑得悠悠：“你最大的錯誤，不是篡了輪迴碑，而是找我來做茈承乾的替身。”
許是和茈堯焱處久了，也變得不可理喻。爲了百合得以安泰，我可以不擇手段，也說到做到。所以睥睨惱怒漸深的男子，幾近無賴地笑道：“再說，茈笑南是茈承乾的曾祖母，和我季悠然何干？”
“你就不怕遭天譴？！”
篡改輪迴碑的神仙還安然在世，我又何懼？大笑兩聲，看向六道的眼神漸冷：“我只要我女兒平安。其他的都無所謂。”
就算因此下無間煉獄也無妨。挑高了眉，與殿下的色神仙相峙片刻，終是六道服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似是想到什麼人，一瞬黯然，隨即涌上深深的思念：“如果是麟炎有何不測，笑南也會拿自己的性命來威脅我。”
麟炎是世祖的獨子，羲和的二代皇帝。望着六道漸然柔和的神色，我微眯起眸：“太宗皇帝是你的兒子？”
六道一怔，澀然笑着搖頭：“人神殊途。”
雖然茈笑南是他唯一抱過的女人，可兩人始終沒有誕下後代。爲了羲和王朝得以延存，不得已，只得挑了一個品行端正的寒士，送到愛人的身邊。
“最後殉葬，是孝儒自己的決定。”
史書中記載的是國師遨浪奉遺詔，令欽正殉葬。卻不知是愛上世祖皇帝的袁孝儒爲了勝過遨浪，甘願追隨世祖而去：“老夫乃永生，即使自裁，也是枉然。”
很多皇帝追求長生不老。可底下那個男人卻因爲死不得，輸給了情敵：“就是不甘痛苦，也無可奈何。”
因爲他是永生的神仙，在這場戰爭中，註定輸給一個凡人。六道苦笑了笑，言歸正傳：“這場瘟疫是註定的劫數。老夫無能爲力。”
這才老實道出他篡改輪迴碑後，失去了一部分的法力，已不能改變人的命數。而看着恢復傻樣，嘿嘿摸起後腦勺的男人，我握起了拳，指關節咯吱作響：“就算改變不了劫數，控制和治癒瘟病的法子，你總該知道吧。”
可惜事實證明，神仙也不是無所不知。我竭忍丟棄傳統美德、毆打老年人的衝動，咬牙切齒地威脅：“穹嵬也好，宵藍也罷，限你三天，給我找到解決的辦法。否則我就打開世祖皇帝的陵寢，讓公衆免費參觀。”
比起廣大善良的勞動人民，國師大人顯然更怕那些打豐厚墓葬主意的不法之徒，當即轉身離去。不出兩天，他便從仙友之一的宵藍那裡打聽到有種「七瑩草」，可以治癒當下盛行的瘟疫。
“既然知道有這種藥材，幹嗎不直接帶回來？”
沒想到神仙這般不諳變通，我不甚友好地抱以鄙視。六道「嘁」了聲，不情不願地咕噥：“那種藥草長在凌霄山中。我可不敢太歲頭上動土。”
懷百合的那會兒，曾被那位梵家後人擄去凌霄山，途中遇到雪崩，得位蛇神仙相救，才逃出生天，也因此知道六道乾的那檔子好事。想必也是心虛，纔不敢去凌霄山會老友。睨了他一眼，我問：“那麼宵藍呢？他應該沒和穹嵬交惡吧？”
可惜有些神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因爲不明原由地將宵藍揍了一頓，請之出面，求要「七瑩草」的美好願望就此破滅。
“爲什麼揍他？”
就算他們過去不是鐵哥們，也不該恩將仇報，以拳打腳踢作爲謝禮。可望了眼我身邊的吉卓，六道難得硬氣地頂了回來：“和老夫的徒兒訂下那種約定，老夫怎能不生氣？”
和蒼秋有關，我心一沉。得以還陽，必定付出相應的代價。就要追問，卻不料身邊的青年飛身下階，一把拽過六道的衣領，等我反應過來，已將曾經喚之師父的色神仙拖出殿去。
“喂！————”
不打一聲招呼，就擅離崗位，越發不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裡。可對他，我奈之無何，怔了半晌，微微苦笑：“不想讓我更痛苦麼……”
也許他還陽的代價，是我不可承受之重。可夫妻一場，我該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底拋棄了什麼，才得以回到我的身邊。但找到他們師徒的時候，兩眼青腫的六道除了罵罵咧咧自己收了個孽徒，未再透露一字。而他若無其事，繼續扮我的大內總管：“明兒個是興國公進宮的日子。奴才這就去準備。”
臨走前，不忘向六道投去告警的眼神。他離開後，任我軟硬兼施，六道仍是緘默，直到我失望地轉身，才意味深長地說：“不論如何，「蒼秋」已經死了。現在你身邊的只是「吉卓」。”
也許這是他的原話，讓我不要有任何負擔。可前生的他爲我而死，是我這輩子都難以釋懷的夢魘：“你讓我如何平心靜氣地待他？……”如果不知道，倒也罷了。可已然知曉他的身份後，我沒法自欺欺人：“加上另兩個丈夫，和忙不完的國事，我真的很累。”
現在百合又出了事，已近極限。所以回過頭，第一次低聲下氣地求這個讓我陷入這等困局的罪魁禍首：“他須付的代價，轉到我的身上，我代他還。”
只求六道開口，勸他回該去的地方。並因他曾經說過，厭惡深似海的侯門，求六道讓他投戶平凡人家：“粗茶淡飯，也遠勝那等戰戰兢兢、度日如年的生活。”
但是我的要求，在六道能力之外。他側過眼，冷然搖頭：“憑心而論，亂了命數，施以那等懲戒，已算是輕的了。”
言盡於此，他行禮離去，留下我一人對着四方天，怔忡良久，終是慘淡一笑：“傻瓜。”
爲了我這樣的女人，真的不值。
可當夜，我因爲諸多煩心事，輾轉反側。忽感身後有股熟悉的氣息，翻身坐起，便直直撞進那雙澈若璨星的柔潤眸子。
“夕兒。”
不再刻意掩飾，他終於對我露了真。難以抑制心中的酸楚，緊擁住他：“爲什麼那麼傻？你爲什麼不讓自己解脫？爲什麼非要回來？”
原可再世爲人，卻偏要回來，看我和其他男人修成正果。我捶他的後背，試圖敲醒他，莫再繼續留在我身邊受折磨。可他只是使力擁住我，直到我力盡停下動作，才儼然輕鬆地說：“地下都是些醜得不能看的女人。爲夫實在受不住，還是回娘子身邊，天天看絕代風華的大美人。”
我啼笑皆非：“一代比一代強。也許下世你能撞見更漂亮的大美人兒。”
“可那時，爲夫不定是達官顯貴，可以把美人娶回家。”
一副登徒子的口吻，讓我再起捶他的衝動。但手剛觸到他的背，便頹了下去：“就是現在，你也不能擁有我……”
惟感環住我的手一緊。苦笑了笑，我儘可能平靜地說：“你走了沒多久，我就成了莫尋的人，接連和他生了兩個孩子。即使是現在，我和他還會私下幽會，還是……”
“就算如此，我也不會走！”
存心激他，卻毫不管用。他直起身，緊攥住我的肩膀：“我和你的緣分，在我死的那刻，就已經盡了。而且當初是我霸着你，怕你想起過去，千方百計地阻撓你和即莫尋來往。現在你們修成正果，也只是老天一早註定的緣分。”
話雖如此，攥住我兩肩的手微微輕顫，仍是泄了他的情緒。我咬了下脣，就要開口解釋莫尋並不愛茈承乾，他沒有奪人所愛。可他忽得吻住我，似欲發泄這些年來咫尺天涯的苦楚，纏綿悱惻，直待滾滾熱淚燙溼了捧住我面龐的手，才戀戀不捨地移開脣，按住螓首，靠向自己的胸膛：“你每次出宮和他私會，我確實嫉妒得發瘋。可當初是我優柔寡斷，最後被堯焱所害，讓即莫尋有機可趁，都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沒能早下決心，反抗一味相逼的親哥哥，纔會造成現在這般尷尬的局面。但事已至此，就是不甘心，他也只有認了。而且世人可以用性命保我無恙的人，除了他：“也只有即莫尋。”
想起在碧翡時，莫尋墜崖的情形，我閉起眼：“你們都是傻瓜。”爲了我這個不祥的女人，一次次地身陷險境。但他無悔：“男人保護自己的妻子，天經地義。”
“可你丟了性命。”
莫尋也是屢次和鬼門關擦肩而過。可當我內疚地說不出話時，他羨慕的一句：“他的命怎就那麼硬呢？”讓我一時無力。
“也許他是打不死的小強……”
哭笑不得地總結皇太子幾度險象環生的原由。但世子爺不依不饒，好奇地追問小強是什麼，我下意識心虛：“蟑螂……”
不比「朱雀守」的好脾氣，如果皇太子殿下知道我將他比作這等微賤的生物，肯定氣得直跳腳。而許是我這樣形容他的情敵，多少出了口氣，蒼秋朗笑，如釋重負：“我已經看開。你也無須顧念我，左右爲難。”
繼而大度地表示，正值盛年的男人如狼似虎，作爲過來人，他還是很同情一月只能和愛人幽會一次的情敵。當即惹得我翻起白眼：“就算沒有你，我還要顧忌客晟的感受。”
怎麼說，人家都是皇夫，總不能堂而皇之地給他戴綠帽子。可世子爺不以爲然：“你有即莫尋，他有杏兒母子。”
如果奔放一些，就是各玩各的，很是正常。可人家好歹幫我圓了面子，還是低調一些，免得客晟以爲我過河拆橋，在政事上倒戈：“革新須他鼎力推進。至少現在，我缺不得這個幫手。”
比起茈堯焱，深藏不露的客晟更難琢磨。所以世子爺建議：“我替你盯着他。”
建立一個類似明朝東廠的組織，以便監視重臣，加強集權。但因爲我那個時代的歷史上有太多宦官專權而導致亡國的先例，猶豫了很久，我搖頭否決：“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你的繼任者。”
蒼秋可以無條件地效忠於我，但難保他之後的繼任者會不計代價地爲我的兒孫效命。聽我講了幾則宦官亂政亡國的史實，世子爺沉默良久，擡手柔撫我的肩：“只要你願意放權於我，僅一朝，這個組織便會永遠消失。”
我自然信任他，但對宦官集團，我還是不太放心。他嘆了口氣，輕點了下我的鼻子：“笨！誰說一定要是太監了。”
隔得太久，我已經忘記他在江湖上有很多朋友。而他執意建立這樣一個組織，也是尋藉口，留在我身邊：“決定回來的時候，我已經預見到今天。所以你不必有負擔，也不用刻意躲着即莫尋。免得他□□難耐，揹着你在外面尋花問柳。”
如果是過去的朱雀守，我倒是完全可以放心。不過冷泉皇太子，還真說不好。我挑了挑眉，但聽世子爺陰惻惻地說：“你給他生了一兒一女，已經續了雲桑皇族的血脈。如果還不知足，揹着你，納些個庸脂俗粉，「奴才」直接帶他去敬事房，應該沒有異議吧，陛下？”眨巴了下眼，額頭沁下一滴冷汗：“宮……宮裡的人才已經飽和，不必再召新人。而且我和他不是法定的夫妻，他可以自由戀愛的……”
但是世子爺炯目一瞪，我很自然地失了底氣，乖乖被他擁着，過了很久，他低首貼上我的臉頰：“我讓師父算過了，百合的壽命很長。度過這劫，也會平平安安地長大，所以你不必擔心。”
雖然六道失去部分法力，可仍能算得常人的命數。我頓鬆了口氣，但想到其他染病的百姓，仍是滿心憂慮：“這樣大肆蔓延，卻束手無策，總不是一個辦法。而且九皋那邊也不太平。我猜夜赫龑會趁火打劫。”
當初茈堯焱圍困繇州，那個男人便趁勢攻打風林關。而近來的跡象表明，養精蓄銳已久的九皋很有可能捲土重來。而聽我提起他的夙敵，世子爺冷哼了聲，遂又想到一個主意：“何不等他主動打過來，讓你有藉口出宮。”
御駕親征是個不錯的主意，親自平定北疆，有利於提高威望。戰爭結束後，還可以藉機去看百合。但莫尋不在朝中，監國的重責惟有交給客晟：“你覺得他壓得住客平和歸仲元那兩隻老狐狸麼？”
比起客平，我更擔心因爲皇夫一事懷恨在心的歸家祖孫。而京畿的兵權雖已收回部分，可要徹底剔除兩家勢力，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就怕那對祖孫在我出去打仗的時候，製造事件，扯我後腿。更怕他們趁我不在京中，對唯一的正統皇嗣不利。擡起頭：“如果我真的出去打仗，你能留在宮中麼？”
不無意外，他當即否決。我微微苦笑：“我知道很爲難，可是洛兒沒有回來前，澈兒是唯一可以繼承大統的皇嗣，決不能有閃失。”
提起下落不明的兒子，他的眸裡掠過一抹痛色。可前線打仗，斷不能有後顧之憂。澈兒名義上的父親客晟，也不可能像蒼秋一樣，發自心底地關切：“誰讓安王殿下是我的女婿呢。”
連親爹都當了真，我無語。更因爲一對情敵變成親家公，既詭異，又好笑。但當世子爺無奈鬆了口，答應留在宮裡，保護兩位皇嗣，我誠心道謝，並且鄭重保證：“我一定會把你師父帶在身邊。有危難，就把他拉出來做擋箭牌。“
估摸六道此時正在綃香院猛打噴嚏。他的高徒則無猶豫地拋棄多年的師徒情誼，讚許地壓摸我的頭髮：“我的夕兒總算長大了。”
相視一笑，他再次印上我的脣，做回吉卓前，最後一次，尋回獨屬於他的那段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