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僕三個說說笑笑收拾停當,纔出院門,遙遙地便見前頭有人提着燈籠,一乘小轎姍姍而去。 ~
“那是三姨娘不是?”玉鳳撇了撇嘴:“在府中只有老太太和太太才能乘轎,偏這三姨娘這樣大膽……”
“有老太太護着,太太也不好怎麼樣她;況且她又時常地說腿疼腰疼什麼的……”,金環極目向遠處眺了一眼,低聲道:“四小姐在前邊呢,快別說了。”
果然見清娘帶了兩個小丫頭遠遠地站在那路旁,含笑向阿離招手。
玉鳳掩口輕笑道:“從八小姐生日以後,這四小姐對咱們姑娘倒忽然熱絡起來了……
金環也抿嘴一樂。阿離早含笑叫了聲“四姐姐早”,人已迎了上去。
清孃親熱地攬住阿離的肩,將她上下端詳了一番,不住嘴地誇讚:“今天六妹打扮得真是清麗得很,必能搏得祖母的歡心”,又皺眉道:“這大冷的天,怎麼也不籠個手爐就出來了?快,給你用我這個。”不由分說,便將自己抱着的一個琺琅描金的小手爐強塞進阿離懷裡。
阿離也不跟她客套,大大方方地接了。清娘便笑咪咪地攜了阿離的手,並肩往曾老太太所居的“臨仙齋”而去。
金環在後頭隱約聽見清娘向阿離低低笑道:“老太太看見咱們姐妹和睦友愛,必是開心的,說不定……”
……
剛走進臨仙齋,正巧碰上二太太高氏也在院外下轎。 ~阿離和清娘垂手側立於一旁,恭恭敬敬地叫了聲“二嬸”,高氏笑嘻嘻地一左一右牽了她倆的手,姑侄幾個含着笑悄沒聲地先進了西次間的宴息處,見葛氏領着幾個姨娘,冰娘帶着幾位姑娘已先到了。
先拜見過了葛氏,阿離仍安安靜靜地在地下一排檀木椅上坐了,葛氏和高氏在上手對坐了,高氏便指着東間,悄聲笑道:“老太太今兒可是起遲了,這麼些年來還是頭一回。”
葛氏微喟一聲,“到底上了幾歲年紀,精神不如從前健旺了也是有的……”
話音未落,便見東間出來一個細眉長目身材高挑的俊俏丫頭,一徑走到西次間門口,先蹲身給兩位太太請了個安,這才垂了眼皮,抿嘴微笑道:
“老太太剛讓我原話說給太太們——“我再長上二十歲,精神也和從前一樣好,就不勞太太們操心了。”
葛氏臉上變色,連忙站起身,迸了半晌,方尷尬地強笑道:“原來老太太早就起了……老人家還是那樣耳聰目明,這真是兒孫們的福氣呢!”
那身材高挑的俊俏丫頭名叫寶珠,乃是老太太房中最得寵的大丫頭,此時便含笑擺手,指了指東間,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將食指豎在脣邊向葛氏高氏作了個“噤聲”的手示,方高聲道:“太太姑娘們稍坐,待奴婢先去請老爺們過來。”
曾氏兄弟正帶着兩府少爺們候在廂房,見寶珠過來傳喚,忙起身正了正衣冠,由曾雪槐領頭,往東次間去給老太太請安。
曾老太太年近七旬,精神健爍,頭髮還是黑漆漆的不過零星白了幾根而已;牙口又好,最喜吃鐵蠶豆,榛這些零嘴兒,沒事坐着時就嚼一把。後來不知聽誰說“女人牙口太好剋夫”,駭怒之餘忙把這些零嘴兒統統戒了。但其時曾老太爺已去世兩年了,就算此說法屬實,此時再戒未免也太晚了些。
此時曾老太太端端正正坐在東次間臨窗的一張紅木圈椅上,兩個大丫頭一前一後站着,一個拿了把小牙梳小心翼翼地替老太太梳頭;另一個拿了面小靶鏡在前頭照着。
“這邊頭髮毛了”,老太太犀利的眼神直盯着鏡中在背後梳頭的丫頭寶翠,將嘴向右邊一努。
寶翠大氣也不敢出,慌忙拿梳把右耳邊兩根幾不可見的髮絲小心翼翼地抿好,曾老太太這才移開視線,衝外間屋道:“是誰來啦?”
寶珠打起簾,笑嘻嘻地進來說:“老爺帶着少爺們給老太太請安來了”。
曾雪槐和曾雪松當先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伏地給老太太叩了頭,起身笑道:“母親夜裡睡得可好?”
“好,好着哪!”,曾老太太只要一看見自己這兩個兒,立刻就眉開眼笑,從心底直樂出來,因覷着眼往曾雪槐臉上端詳了半天,驚詫地說:“才一個多月沒見,老大怎麼這樣黑瘦了?就操心公務也要自己知道保養纔是啊——定是寶琳服侍得不用心!”
寶琳是曾老太太四個大丫頭之一,兩個月前由老太太作主給曾雪槐收了房。
曾雪槐笑了笑,只隨意說了句“她倒是很盡心盡力的”,也就一筆帶過了。
曾老太太又望向曾雪松,皺眉道:“老二眼睛下面都青了,怎麼回事?你又不上朝,不剿匪,做什麼也熬得烏眼雞似的?”
曾雪松新得一小妾,正是柔情蜜意的時候,難免有些身吃不住勁兒,聽見母親問,臉上便有些訕訕的,因乾笑兩聲,囁嚅道:“因見雪後園裡紅梅怒放,忍不住想胡謅兩句詩,苦思冥想到後半夜竟再也睡不着了……”
曾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半嗔半喜地說他“你又沒讀過兩本書,會做哪門的詩呢”,便叫丫頭“給老爺看座”,又對寶珠道:“我那兒還有牛乳沒吃完,熱了端來給老爺吃——去腥的薑汁少擱些,剛纔都把我辣死了。”
接着便是葛氏高氏進來給婆母請安,也賞了座;再下面是品南帶着念北及二房裡四位少爺進來給祖母磕頭;冰娘帶着幾個妹妹也依次進來行禮。最後才輪到幾位姨娘。
阿離單獨給曾老太太磕了頭,恭恭敬敬地說:“孫女給祖母請安,祝祖母歲歲平安,福壽綿長。”
曾老太太鼻裡“嗯”了一聲,只隨意掃了阿離一眼,努嘴示意丫頭們把她扶到一邊。沒有見面禮,連句旁的話也沒有。
貞娘站在一旁,臉上便有兩分幸災樂禍之色。
品南是長房長孫,素來極得曾老太太的看重,當下笑嘻嘻地招手讓他上前,摸了摸他身上穿的一件絳紅團花箭袖,寵溺地嗔道:“怎麼等不及地連衣裳都先換好了,穿得這樣伶俐,這是要出去跑馬呀?”
品南有些心虛地瞄了曾雪槐一眼,輕笑道:“是,約了織造家三少爺出城溜達一圈……”
曾雪槐聽了,立刻拉長了臉,瞪着眼睛纔要說話,曾老太太連忙擡起枯瘦的手指,在品南面頰上摩挲着,呵呵笑道:“南哥兒這麼打扮着,跟他爺爺真是一個模裡刻出來的!只是他爺爺沒南哥俊俏罷了……”
曾雪槐聽了,便不好再說什麼,只瞅着品南,臉上闆闆地說道:“鬆鬆筋骨就即刻回來罷——場期將到,就只知道玩!文老先生今天還在書房等你呢。”
曾老太太怕曾雪槐又要斥責品南,連忙打岔,因指着品南臉上一點紅痕詫異地說:“咦?這是誰的指甲刮的?”
品南卻無端紅了臉,只擡手掩飾地捂住臉,笑道:“不小心蹭了一下,沒事。”
葛氏瞅着他們祖孫三人在那裡或嗔或笑,眼風不禁飄向站在稍後面的念北,臉上始終保持着端莊得體的微笑。
就在這時,外間屋裡隱約傳來一陣慼慼促促的低語。
曾老太太耳朵最靈,立刻便不悅地問:“是誰在那兒鬼鬼祟祟的?”
卻聽見葛氏房裡的桔香忐忑而急促地在簾外稟道:“老太太,奴婢是桔香,想請我們大太太出來一下,有事回稟。”
曾老太太很不高興,沉下臉道:“什麼事這麼藏着掖着的,難道我老婆就聽不得麼?”
葛氏忙向外斥道:“糊塗東西,有話就在這兒說罷,還出去什麼。”
桔香只得囁嚅道:“是……是蓮心……突然要尋死去,幾個婆拉也拉不住,不得已纔來回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