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帶着金環和玉鳳兩個剛往回走了兩步,便見從前頭院裡走出來一個五十來歲穿着短打的精瘦老頭,手裡拿着個鐵鍬,過來便衝那幾個佃戶瞪着眼睛嚷嚷:
“豬圈的後牆都快倒了,怎麼也不知道拾掇拾掇去?懶骨頭們,偷個空就在這裡耍錢瞎掰……”
忽一眼看見阿離幾個,眼中便露出幾分警覺的神色,指着她們問那瘦高個兒:“這幾個人是幹嘛的?”
瘦高個兒一邊拍着屁股上的土,一邊恭敬地說:“回王大爺的話,這幾個丫頭是經人介紹,要往咱們東家老爺府上找活兒做的,路過這裡想討口水喝。 ~”
“噢!院牆邊大甕裡有水,想喝自己舀去!”老頭信手往前院一指。
顯然這“王大爺”就是莊頭了。
阿離忽然想起臘月裡曾家的各個田莊進府送米糧禽蛋菜蔬時,恍惚在大廚房裡曾見過這王大爺似的。當時一羣人正把稻米往廚房的大院裡搬,裡頭彷彿就有這個精瘦的老頭。而自己當時正跟着李興媳婦學做菜,走到門口看了一眼……
只是當時忙忙亂亂的,人又多,外頭的男人自然都是低着頭做事,不敢擡頭亂瞅,把米搬到了地方馬上就退出去了。就算當時裡頭有他,也應該沒有瞧見自己吧?
阿離有些緊張,下意識地便向那王大爺一瞄,卻見那老頭目光炯炯,也正遠遠地審視着自己,不禁心裡一慌,連忙低下頭,將頭上的包頭巾向下拉了拉。低聲道:
“不用了不用了,還得趕緊趕路。再晚些只怕要關城門了。”她一邊說,一邊向王大爺遙遙一福,便衝金環和玉鳳使眼色,三人轉身便往地壠上走。
那王大爺也沒說話,又遠遠地看了阿離幾個兩眼,便去吆喝着那幾個小幹活去了。
而阿離雖然沒有回頭,卻能感覺到羅永的目光在自己背後默默追隨了很久。 ~
李興在村口正等得焦急,一看見阿離走了出來,連忙迎上前道:“姑娘可算出來了!可找着人了沒有?問出什麼了沒有?”
阿離笑了笑。便上了車。
李興趕着車掉頭往回走,走了一會便隔着車廂賠着笑臉小心翼翼道:“姑娘,我媳婦糊塗,可她絕對是無心的!我們兩口向來服侍主都是兢兢業業的。能在府裡混口飯吃不容易。您看……”
阿離當然知道他是指那罌粟殼的事,因一邊在車廂內換着衣裳,一邊雲淡風輕地笑道:“我早全忘啦。你們怎麼還惦記着呢?把心放回肚裡,好好當你們的差吧。誰還沒個疏忽大意的時候?下回當心些也就是了。”
“哎!哎!”李興連聲答應着,禁不住感嘆道:“六姑娘心腸好,將來能跟着姑娘去的奴才們,都是有造化的……”
金環一邊幫阿離梳頭,一邊狐疑地問:“姑娘跟李興打什麼啞謎呢?奴婢怎麼聽不懂……”
阿離但笑不語。
玉鳳掀開腳爐的蓋。往裡面續了些炭,復又擡起阿離的腳踩在上面。一邊剝着花生殼,一邊滿不在乎地白了金環一眼,道:
“姑娘想讓咱們知道的事,自然就會說了;既然不說,就說明咱們沒有必要知道唄,這還有什麼可問的?你可真愛瞎操心!”
金環有些訕訕地回瞪了玉鳳一眼,嘟噥了一句:“都象你似的,一點腦不動,只知道吃,就好了?要咱們是幹什麼的,咱們不就是姑娘的眼睛和耳朵嗎?姑娘想不到的,咱們替姑娘想着;姑娘沒留心的,咱們多提點着些。都象你這樣諸事不管不問,姑娘得多累呀!”
阿離對着鏡將一朵珠花重新插在了發間,道:“不過是點芝麻綠豆小事,我都懶得提,偏又惹來金環這麼多話!”,說着,便掀開窗簾向外望了望,呵呵笑道:“哎呀,八妹還是追過來了,估計是急壞了。 ~”
金環和玉鳳連忙也扒着頭向窗外瞧,果然前面暴土揚塵的,嫺孃的馬車正向這邊急馳了過來。
兩車才一會面,就見嫺娘也不等丫頭來扶,自己就提着裙急急地下了車,嘴裡大聲喊着“六姐”,慌里慌張跑了過來。
等到看見阿離把頭伸出車窗笑咪咪地叫了自己一聲時,嫺娘這才兩手撫着胸口,連聲道:“嚇死我了,六姐你沒事吧?”
阿離皺眉道:“還好還好,這馬瘋了,跑出去十幾二幾裡好不容易纔停下……害得八妹跟着擔心了。”
嫺孃的臉色還沒恢復過來,依舊有些蒼白,道:“我順着這路上的車輪印一路追過來,到前邊那個岔道上,又走錯了路,好容易才趕上來……唉,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說着,便忙忙地從腰間荷包裡掏出兩顆七寶安神丹來,一定要塞進阿離嘴裡。
阿離看着她驚魂未定的目光,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也沒有推脫,便接過了丸藥,笑呵呵地嚥了下去。
嫺娘說:“那我陪着姐姐接着看地畝去?”
阿離意興闌珊道:“算了,折騰了這半天,我也沒心情了。剛纔誤打誤撞進村,讓李興去問了問,這裡大的田產都是有主兒的;窮家小戶的三兩畝薄田也不值得一買。況且買賣地畝要有地保,有中人,要文書地契,我們女孩家也不大好拋頭露面去交接這些事。在外頭耽擱時間太長了也不好,還是先回去吧。待我向大哥細細地打聽打聽再說。”
嫺娘便說了聲“好”,姐兒兩個復又上了車,原路返了回去。
……
回去時因不趕路,便走得慢了些,到進了城,天已略有些擦黑了。
順着城隍廟往東,綿延三四里地,原是店鋪林立,商販聚集的鬧市。每年的上元節,從正月初八一直到正月十六,這裡更是變成了萬頭攢動的燈市。
在此期間,官府也將宵禁的時間向後延長了一個時辰,天剛擦黑,江寧城中家家戶戶扶老攜幼,不約而同都來到此地賞燈玩樂;就連高門大戶人家的女眷,也會破例出來盡興玩樂一回。是以幾里長的街市上摩肩接踵,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阿離和嫺娘自幼一個長在鄉間,一個養在深閨,對這樣的市井熱鬧自然是神往已久,好不容易出一次門,豈能放過?因此,一進了城,便立刻吩咐車伕打馬往燈市而去。
才走到燈市西口,遠遠地便見街市裡麪人山人海,萬頭攢動,兩旁店鋪門口高高懸掛的各式花燈連成了兩條長龍,將整條長街照得亮如白晝。
阿離一眼就看見停靠在西街口一字排開的馬車裡面,有三四輛正是曾府女眷的坐駕。每輛車的車伕都坐在車轅上彼此閒聊,而車上的主人顯然都已逛燈去了。
“三姐,四姐,五姐,九妹已經都來了呢”,阿離對嫺娘笑道:“咱們也快進去瞧熱鬧去吧!”
兩個人各自戴上帷帽,在丫頭們的扶持下下了車,吩咐李興兩個在此地好生看着車,主僕幾個便也興致勃勃地加入了遊人的隊伍。
街市兩旁道路上捏糖人的,賣米果的,炸豆腐串的,吆喝叫賣之聲此起彼伏;後面飯莊,綢緞鋪,藥鋪等等更是鱗次櫛比,在琳琅滿目的花燈照耀上,簡直是讓人應接不暇,眼睛都看花了。
嫺娘和阿離雖然滿心新奇,卻也只是含着笑默默地邊走邊看,臉上都還矜持着;幾個丫頭卻已是興奮得眼睛都不夠使了,不住嘴地低聲叫道:
“姑娘您瞧那個西瓜燈!綠油油的跟真的一樣!”
“哎呀,那邊那個美人燈還會轉呢,太有趣啦!”
“咦?前面那穿玫瑰紫斗篷的夫人,看着眼熟,帶着兩位姑娘的,倒象往咱們府裡來過似的,只記不起是誰了……”
“哎呀,哪裡來的油炸臭豆腐味兒,聞着好饞呀……”
阿離被淹沒在丫頭們的七嘴八舌裡面,忍不住輕輕地出聲呵斥:“都小聲些吧!雖說能出來玩一次,可也別太沒個樣兒了,讓人瞧見笑話。”
丫頭們這才略安靜下來,規規矩矩地跟着阿離和嫺娘繼續往前走。
忽聽有人嬌滴滴地在對面叫了一聲“六妹八妹,我們在這裡呢!”,阿離循聲向街市對面望去,卻見清娘正在對面的一家綢緞莊門口笑着向自己招手。
她和貞娘冰娘姐妹幾個皆穿着大毛斗篷,或灰鼠的,或白狐的,俏生生地並肩站在那家綢緞莊門口的石階上,隔着人羣遙遙向這邊望着。在頭頂的花燈映照下,姐妹幾人個個花容月貌,人比花嬌。
阿離也微笑着向那邊點了點頭,便欲和嫺娘走到對面去與冰娘等人會合到一處。
就在這時,街上的人羣忽然起了一陣**,男女老少紛紛往兩旁避讓不迭。
阿離一愣之下,已聽得一陣銅鑼鳴響,有中氣十足的男聲齊齊在那裡喝道:“剿匪少將軍凱旋歸來,即刻要去面見總督大人,閒雜人等速速閃避一旁!”
話音未落,便聽車輪轆轆,馬蹄得得,旌旗招展,儀仗鮮明,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由遠及近逶迤而來。
前面一輛囚車裡站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彪形大漢,渾身血污,手上帶枷,腳上帶鐐,面容憔悴而猙獰;後面七八名帶刀護衛將囚車團團圍住,緩緩前行;再後面一匹彪悍健壯的烏騅馬上,威風凜凜地端坐着一名白袍小將。
因爲離得遠,面容看不真切。阿離只見那隊伍前面列列旌旗上龍飛鳳舞大大地繡着“慕容”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