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才過,繁華富庶的蘇州城。( ·~ )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如織,溫軟甜糯的吳儂軟語此起彼伏,一派富足閒的江南風光。
蘇州城內最氣派的得亨茶館內,此時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
一樓大廳內座無虛席,小堂倌兒穿着乾淨利落的藍布短打,肩上搭一方雪白的手巾,一手執壺,一手擎托盤,正在偌大的廳堂上來回穿梭着爲客人添茶送點心。
大廳最前面的四方臺上,一位唱評彈的老者將手中的小三絃撥了兩撥,便將驚堂木向桌上“啪”的一拍,廳堂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這位外號“鐵嘴鋼牙劉一刀”的老者,在蘇州城內是相當有名氣的說書人,能說評話,能唱彈詞,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他駐在哪家茶樓裡說書,哪家茶樓就會生意火爆。
眼下,他將手中驚堂木向桌上一拍,定睛向下掃了一掃,笑道:“前天講了王莽篡漢,昨日說了血濺玄武門,今天咱們講些輕鬆有趣的奇聞秩事。”
廳堂上的茶客們一個個臉上便露出聚精會神的神色。
那老者滿意地捋了捋胡,將另一手的摺扇輕輕搖了兩搖,笑道:“話說這段秩聞就發生在某朝某年某月`·····”
臺下立刻有人不滿地叫了一句:“不帶這麼糊弄人的啊,總得有個朝代吧?”
老者皺了眉,“噫”了一聲,打個哈哈道:“我哪裡知道什麼朝代不過是說書編故事取樂,何必那麼認真?這位小哥非要一個朝代……那就大宋朝好了。”
四周的茶客紛紛道:“管他什麼朝代,你只說故事就好,休要理他!”
老者喝一口茶,笑眯眯點頭略沉吟片刻緩聲道:“且說這一朝歷經五百年,氣數已盡,末代帝王昏庸無道,終到了亡國滅種的境地。這一日,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新朝鐵騎兵臨帝都城下,城內城外火光沖天,帝都宮牆內一片哀慟哭聲令人慘不忍聞。
且說那末代帝王此時已狀如瘋癲將各宮院一處處縱火焚燒,又持劍將妃公主們一頓亂劈亂砍,那後宮中頃刻便成了一座人間地獄……”
老者的聲音蒼老中又透着低沉渾厚,大堂上一片寂靜,人人都支着耳朵聆聽着。
老者又喝一口茶,繼續道:“偏有兩位公主不及逃脫,被新朝太擒住。太見她們美貌,便強納爲侍妾…···”
客人中便有人唏噓:“把人家金枝玉葉倒納爲妾侍?真真野蠻無禮,豈有此理!”
老者嘆了一聲,又道:“亡國者哪裡還能談什麼體面?弱質女流貪生怕死也是有的······且說這兩個公主日夜承歡不幾時,其中一位竟然有了身孕……”
“亡朝公主竟然懷了新朝帝王家的血脈?嘿!這事······”先前那客人一嘬牙花,搖頭攤手,仰天嘆道:“氣節何在?氣節何在啊!”
老者不置可否,繼續道:“此時天下初定,新朝皇帝已過了春秋鼎盛之年,皇們又個個軍功卓絕太的功績倒顯得不那麼突出了,有些胸懷大志的皇們便處處留心,要拿太的錯處。就連皇帝也有些後悔早早就立定了儲君。”
大堂上此時已鴉雀無聲,連坐在櫃檯裡面的老闆娘都聽住了,不由驚道:“啊呀,照這麼說,那公主我看危險了······雖說成王敗寇,納亡朝宮眷爲妾,古往今來不算什麼,但這當口上她身懷有孕就不妥當啦!新朝皇族身上流了亡朝帝王家的血脈,又在這當口上······唉,這事可大可小,就看太怎麼想了。( ·~ )他要是個心窄的,說不定會快刀斬亂麻,給他皇帝老表表心跡。”
茶客們聽了,紛紛頷首,催着老者往下說。
老者笑道:“那太向來陰沉,心又重,偏這次不知怎麼的,興許是心疼自己那沒見面的骨血,興許是對兩位公主竟然動了些真情,反正吧,他只是把人遠遠送走了而已,倒沒有痛下狠手。”
客人們旋即鬆了口氣,又有人便問:“那公主和孩後來去了哪裡?”
老者呵呵笑道:“你們問我,我又問誰去?不知所終了唄。哎呀,不過是胡編亂造的故事罷了,何必認真?”
衆人不依,老者便將驚堂木一拍,笑道:“不過開胃小菜一碟,今天要說的其實是《武二郎鬥殺西門慶》,來來來,列位看官稍安勿躁,且聽我細細道來——”
說着,便將手中小三絃叮叮咚咚彈奏了起來。
堂上這才慢慢又安靜了下來。
二樓靠裡手一間包廂門上懸着湘妃竹簾,簾後一個穿着青布袍的中年儒生柵自坐在圓桌旁,一邊聽着樓下的老者說書,一邊將面前小碟的鹽水蠶豆拈了一顆放進口中慢慢咀嚼。
他身材瘦長,白淨面龐,頷下留須,看上去頗爲儒雅。
身後站着的兩個男僕卻是魁偉精壯,目光炯炯,令人有些望而生畏。
樓下老者手裡的弦已經叮叮咚咚彈奏了起來,中年儒生端起茶盅淺淺呷了一口,淡淡開口道:“殺。”
這一年的燈節前後,阿離的香料鋪生意分外紅火。
之前的大掌櫃已被辭退,如今的掌櫃是青雲的哥哥李開山。這個人向來沉默寡言,不善言辭,做生意卻是一把好手,將一家不大的鋪經營得風生水起,已經報請了阿離,準備招兵買馬,在南城再開一家分號了。
正如冰娘所說的,葛氏沒有再找過阿離的麻煩,聽說了阿離的鋪換了掌櫃以後反倒越開越好,她也不過是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麼。
不過一個鋪罷了,隨她鬧騰去吧。葛氏心中暗想,她還有比這鋪重要一千倍的事等她去料理呢。
弄玉來到家裡以後,她的美麗大方,溫柔可親,聰慧友愛很快就贏得了從上至下所有人的喜愛,葛氏趁機把想把弄玉許配給品南的想法對曾雪槐說了。
從“雞絲餛飩”事件以後,曾雪槐對葛氏冷淡了許久,但對弄玉這個姑娘他卻十分滿意,連帶着對這門親事也頗爲熱心起來。
在弄玉到了曾府這幾個月中,她和品南自然也有機會見過幾次。葛氏私下打探弄玉的心意,這個落落大方的姑娘紅了臉,只低低說了聲:“終身大事自然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有我插嘴的道理”;曾雪槐有自己年輕時的例比着,不願意再強迫兒娶親,便也笑吟吟地悄悄去詢問品南。
品南淡淡笑了笑,道:“再過半個月,兒便要離家去京城赴試去了,在動身之前,自然要把這些事都解決掉的。”
曾雪槐以爲這就是兒對這門親事應允了的表示,心中十分高興。葛氏這裡便忙着要先送弄玉回去,然後曾府裡派人正式去遼東葛家提親。
正是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的時候,延熹堂裡兩隻象鼻三足琺琅大火盆裡升騰着通紅的火焰,東次間裡一片暖意融融。
照例是請黃昏安的時候,這一天曾雪槐破例也在這裡。
阿離和弄玉雅娘幾個正在房中說說笑笑,忽聽青籬在外間道:“大少爺進來了。”
因姐妹們如今已經大了,品南現在已很少和她們同時出現在延熹堂上;況且還有嫡母家裡遠道而來的一位妹妹,他這時候進來就顯得有些突兀。
阿離幾個還好,不過齊齊站起身來也就是了;弄玉卻羞紅了臉,忙向姑媽,姑丈行了禮,便匆忙地迴避到裡間去了。
品南緩步走了進來,雙手背後,氣定神閒。
阿離不由自主就睜大了眼睛,心中猛地吃了一驚。此時尚在正月裡,品南卻無端地穿了一身素服,就連頭上戴的都是一頂素銀冠。
葛氏皺了眉,欲言又止,只拿眼看着曾雪槐。
曾雪槐咳了一聲,沉聲道:“你今天怎麼穿成這樣?可是你素日交好的弟中,有哪府出了白事,要你去弔唁麼?”
品南搖了搖頭,淡淡道:“只因兒就要動身前往京城去了,臨行前想到我生母墳上去拜祭一番,特來請父親的示下。”
葛氏正一手端了一盅茶,另一手拿着那茶盅蓋去拂那茶碗裡的熱氣,聽了這話,手一抖,那茶盅蓋一個沒捏牢,掉在地上“咣”的一聲摔了個粉碎。
她駭人望着品南,努力鎮定着情緒,聲音闆闆地說道:“你……纔剛說什麼?!”
品南卻沒理她,只向曾雪槐淡淡道:“雖然姨娘們不能入祖墳,但咱們家祖墳邊上的那塊墳地裡總有她們一塊容身之地的,可我生母到如今還孤零零埋在鄉下亂石坡下,墳前連塊碑都沒有。父親忍心麼?兒的意思是,到時候該將我生母的墳遷回來了。父親說呢?”
曾雪槐臉色大變,渾身僵僵地瞪視着品南,顫聲道:“你···…你今天……”
葛氏早已顏色如雪,雙目圓睜,一拍桌冷聲道:“南哥兒今天是怎麼了?四姨娘是失德之人,怎麼配與咱們府裡其他各位姨娘葬在一起?”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