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環躺在那裡不動,冷笑道:“青雲是你的祖奶奶嗎?要你這樣巴結她!不過一個生日罷了,要弄得這樣雞飛狗跳的!如今姑娘眼裡只有她一個人了。
玉鳳便在她頭上敲了一下,皺眉道:“你說這話就是沒良心!咱們屋裡誰過生日,姑娘不都額外拿出錢來讓大廚房裡張羅來着?連趙媽媽周媽媽的都沒少過!你上個月才過的生日,姑娘除了給你備了八碟八碗,還額外給了你一隻簪呢,難道你這麼快就忘了?”
金環便不言語,起身將頭髮胡亂挽了挽,趿着一雙繡鞋走過去,將那酒罈掀開蓋,滿滿倒了一大碗酒出來,坐在那裡默默無言地一口接一口喝了下去。不一會工夫,臉上便潮紅了起來,復又冷笑道:
“那能一樣麼?我拿什麼跟人家比?人家既能說會道,又能寫會算,還會看帳本,句句話都能說到姑娘心裡去,還有個會打算盤的好哥哥!我有什麼?我不過是個幹粗活的傻丫頭罷了,就把這顆心操碎了,也瞧不到姑娘眼睛裡去。
玉鳳詫異地瞅着她,愕然道:“你今天是在哪裡受了刺激了,說出這些沒邊的話來?姑娘是主,咱們是丫頭,姑娘瞧得上誰就是誰,難道還要你同意不成?況且青雲姐姐就是比咱們懂得多,比咱們能幹,你有什麼可不服氣的?”
金環聽了這話,心裡越發象被針紮了一下,又象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一仰頭便把那碗酒喝了個底朝天,鼻裡連連哼了兩聲,湊近了玉鳳,待笑不笑地說道:
“我也看明白了,其實姑娘也不象我原來想的那樣是什麼善心人。咱們從小一處長大她哪裡念過什麼舊情?還不是來了新人就把咱們忘到脖後頭去了?以前日苦的時候她沒人可用,倒象對咱們有多好似的;如今日好過了,伺候的人也多了,眼睛也就長到頭頂去了。 ~用着的時候靠前,用不着就扔到一邊去了,誰對她有好處,她就對誰好。三小姐如此,八小姐如此,現在連青雲也如此……玉鳳你瞧着吧象咱們這種沒什麼用處的人,將來的出路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玉鳳張着嘴,吃驚地聽她說完這一大篇話,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狐疑地說道:“不燙啊,你這是在哪裡撞了邪了?說的都是些什麼胡話!我去給你打盆涼水,你洗把臉清醒清醒,那酒別喝得太猛了。”
說着,便拿了個臉盆急急忙忙出去給她打臉水。
金環也不攔着,只不住地搖頭冷笑道:“蠢貨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懂,對牛彈琴,就只看得見鼻底下這塊地方,可憐,可憐……”
她自顧自又去滿滿舀了一碗酒出來,坐在那裡又一口一口地喝光了便覺得有些頭重腳輕,嘴裡喃喃自語着,便和衣倒在了牀上。
曾雪槐這些日時不時在家裡見到一些眼生的婦人覺得奇怪,便問葛氏。
葛氏低低地嘆了一聲,皺眉道:“還不是爲了清孃的事兒?以前她那性就不好說婆家了,現在腿腳又不行了,越發難了,把我愁得什麼似的,四處託了媒人替她物色,好不容易有了兩家差不多的。”
曾雪槐便道:“什麼樣的人家?說來聽聽。”
葛氏便掰着手指頭細細數來:“杭州府衙一個筆貼式,四十四歲,原配死了,丟下三個孩沒人管,急着續絃······”
曾雪槐皺眉道:“太老了吧?”
葛氏繼續道:“那就是二弟妹給說的那個,她一個遠房侄,二十多歲,家裡做騾馬生意的,雖沒讀過書,好在錢倒是有幾個······”
曾雪槐搖頭:“太過粗俗。 ~”
葛氏想了想,又道:“劉太太也提過一個,書讀得不錯,中了舉,正等着出缺呢。三十出頭,家裡一妻二妾,至今膝下無······”
曾雪槐一挑眉:“他就想納個妾給他生孩?”
葛氏臉拉得有點長,頓了頓,道:“那就只剩下胡媒婆來說的東高莊那個後生了,父母早亡,長得不錯,一直刻苦讀書,只是考了三次童試還沒有中出來,準備明年繼續考。就是家裡窮些,家裡有兩畝地,他妹妹在種着……”
曾雪槐勃然變色:“一個大後生,靠妹妹種地養活着,再娶個跛腿的嫂,你想讓這一家人餓死嗎?”
葛氏把兩手袖着,打了個哈哈,待笑不笑地說:“歲數大的老爺嫌老,歲數小的老爺嫌俗,讀了書的老爺嫌是去作妾,娶作正妻的爺又嫌人家窮······老爺啊,您也太難了些吧?您這位小姐可是個跛,又是庶出,生母又有個潑悍的名聲,您還想着她能嫁個什麼少年英豪麼?湊和些罷。”
曾雪槐沉默地垂下眼簾,臉上露出些戚然之色,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這也是她自作自受,天生是這種歹命,又能如何?只是我曾家的女兒與人作妾,顏面何存?那個家中無的斷斷不可······”
他冥思苦想了半晌,嘆了口氣道:“就第一個續絃的吧,年紀大些就大些吧。筆貼式,好歹是個讀書人。”
葛氏吁了口氣,點頭笑道:“挫裡頭拔將軍,妾身也覺得那個不錯,待我這兩日就派人去跟媒人傳話。”
滿府裡很快就傳開了,丫頭僕婦們私下裡提起來時都會壓低了嗓,鬼鬼祟祟地含着笑道:
“說是讀書人,家裡幾個娃整天搞得稀髒的,屋裡屋外髒亂得跟狗窩一樣。
那位筆貼式老爺聽說有名地吝嗇,太太活着的時候,晌午炒一個大鍋菜,晚上熱一熱接着吃,常年見不着一點葷腥。現在太太死了,日更過得不着調了。咱們這位四姑娘,向來吃香喝辣慣了的,嫁過去那日怎麼過?”
另一個便咋了咋舌,聲音裡滿是同情:“這麼說來,那日過得還不如我家呢?我家裡半個月還能燉一回肉呢。”
這一個搖了搖頭,很肯定地嘆了口氣。以這聲帶笑的嘆息替清娘總結了一生。
葛氏當晚就把三姨娘叫了去。她半躺在貴妃榻上,小丫頭跪在榻前拿美人拳替她捶着腿,葛氏輕描淡寫地把這門親事跟三姨娘說了兩句,道:“這是老爺作主定下的,一會你只管給老爺磕了頭就罷了。”
三姨娘面色慘白,直直地挺立在那裡,沒有血色的嘴脣-不可抵制地顫抖着,不發一言。
葛氏又道:“哦,對了,因爲是續絃,按例不會有太豐厚的嫁妝。這裡有三百兩銀,你拿了去給四姑娘置幾身衣裳吧。”邊說,邊閒閒地衝桔香擺了擺手。
桔香捧了個小匣過來交給三姨娘,裡頭稀稀落落擱着幾張銀票。
三姨娘低頭看了一會,便將匣抱在懷裡,冷笑了兩聲,便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出去。
“竟然不給太太行禮就走了?!”桔香愕然地向着她的背影道:“太太可要奴婢追過去教訓她兩句?”
葛氏閉着眼隨意地擺了擺手,笑了嘆了口氣:“三姨娘一向不是心高氣傲麼?我還以爲她會把那幾張銀票當着我的面撕碎了呢,誰知她居然要了…···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果然是在講的。算了,這一回我就不跟這個可憐人計較了……”
曾老太太去世後,葛氏覺得一直堵在胸臆間那口惡氣總算是吐了出去,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往外透着鬆快。
然而僅僅半個月後,那位吝嗇的筆貼式忽然死了,身中十數刀,被人殺死在離自家不遠的路邊。
一時衆說紛紜。
有人說他是跟人發生了口角,被人一氣之下殺了;也有的說是謀財害命;甚至還有人猜測是情殺……
消息傳來,曾雪槐和葛氏俱面面相覷,驚疑不已。
清娘卻絲毫都不在意,依舊每日拄着柺杖一瘸一拐地在園中散步。
葛氏頗覺得失望,在知會三姨娘這件事時,便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三姨娘原本婀娜的身姿此時已微微有些佝僂,一頭青絲也變得有些斑白了,她站在葛氏面前,忽然咧嘴笑了:“這年頭人命真的很賤,聽說那些窮得吃不上飯的人,二十兩銀便能要一個人的命。若是肯出三百兩,就會是一筆人人爭搶的甜買賣了。”
她站在那裡,雲淡風輕地笑着,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葛氏望着她斑白的頭髮,佝僂的腰背,忽然無端端打了個冷戰。
從此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葛氏似乎對清孃的親事又一次失去了興趣。
八月節沒過幾天,江寧一帶突然爆發了大規模的傷寒疫症。官府每日都派出了專門的排車,將窮苦人家得了傷寒的病人拉到土地廟裡隔離起來。這些人大多數最後都難逃一死,城郊義地裡早深挖了七八個幾丈見方的大坑,便是他們最終的去處。
曾府還在守制期間,閤府人等深居簡出,一時倒還沒發現有人感染了這種可怕的病症。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