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沉的天上飄着數朵黑雲,黑壓壓的令人有些透不過氣來。
窗外,是那棵被長春花和梔子花圍繞簇擁着的檀香樹,它依舊無精打采地拉攏着葉子,似乎也在跟着暗暗神傷。
紫湘靜靜地坐在窗前,手中的那把梳子在長髮間無力地上下襬動。
——小軒窗,正梳妝。
她看着那棵檀香樹,覺得有些厭了,便將目光轉向了更遠的梧桐上。
時值夏初,卻有了“葉葉梧桐墜”的景象,飄零下來的葉子似乎也是在爲她感傷。
她緩緩地嘆了口氣,手中的梳子已經無力再梳髮,只好隨意地丟在了鏡奩前。
不知他……唉……許是死了。
他的死,其實都是我害的……要不是我騙了他……他也不會跳崖……
想着想着,兩行清淚不由得滾落,滴在了沉香桌上,聲音清晰可聞。
細細的淚珠絲,在桌上勾勒出一幅奇怪的畫。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這寂寞深院,哪裡及得上逍遙江湖?
剪不斷,理還亂的,不一定是離愁,也可能是淡淡的思緒。
爲什麼……我是公主?——她苦笑着搖了搖頭:爲什麼?
也許,這就是天意。
但是……
她那小姐脾氣不禁上來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
※※※
金鑾殿,端闈皆用金玉砌就,窗飾着青瑣,滿殿碧瓦琉璃,金鋪大理石。大理石上,又有錦繡鋪墊,赤墀嵌着美玉,一派金碧輝煌。
龍椅之上,斜坐着龍袍加身的皇帝,他有些不耐煩地問道:“關於《龍吟秘笈》的事,現在還沒有消息嗎?”
“是的,陛下。”一人唯唯諾諾,“江南已死,而那人又隱居,故而……”
“飯桶!飯桶來的!”那皇帝怒喝道,“現在多少天了?朕可是等得沒心思了!”
“但是……陛下,臣還有一事要稟。”那人顫聲道。
“說!”
“仙曜大師說他已經找到一種秘方,可以令陛下您龍顏大悅、精力十足,同時也能使皇后喜承恩澤!”那人忽然有些開心起來。
“當真?”那皇帝聽了,不禁都有些歡喜地吞了口水,“現在弄好了沒?”
“沒有,陛下。”金鑾殿外忽然傳來一聲陰沉沉的聲音。
“仙曜大師,你來了?”
“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仙曜大師乃是欽點護國大法師,一身道袍掩着他背光而進,抱手跪在皇帝面前,“聖上,秘方雖有,但仍卻一樣東西。”
“何物?只要朕有的,朕可以考慮給你。”
“那是很重要的東西,不知陛下能不能捨得?”
“那東西對朕的身心什麼的都有什麼害處嗎?”皇帝聽了,心中微微有些怵。
“都沒有,陛下。這東西對陛下來說,可有可無。”仙曜大師搖了搖頭。
“那就好了,你說,朕叫人幫你準備!還有,若弄好了,朕一定獎你美女百八十、黃金萬兩,再封你個大國師和副宰相做做!”
“謝陛下!”仙曜大師眼中,忽然放出了異彩。
※※※
想見的,對紫湘公主來說,卻是難見的。
她回憶起他的有些失敗的英雄救美,回味着他那傻傻呆呆卻又沉默得極爲成熟的樣子。
難道……這就是一見鍾情?她的臉忽然一片緋紅。討厭……他有什麼好,武功又爛又差,還不會哄人開心……
但是,她就是要想他,想着那個不俊也不厲害的他。
那時,她明明叫他跑,他就真的傻憨憨地跑了。要不是那隻不過是一場戲,她當時一定會氣暈過去。可是接着,他卻轉過身來,令她心中微微一暖。也就是在那一暖的同時,她對這個傻乎乎卻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成熟小夥子有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好感。
可是,現在想又有什麼用呢?她的心中閃過了一絲悵然。
可是……要是他沒有死呢?她的雙眼中忽然閃過了一絲希望。
是啊!他們那些混蛋回來報告說沒有找到河中的屍首,說不定是因爲他活了下來了啊!她忽然全身都來勁了:既然如此,也就是還有一線希望了?
我一定要找找看!老天爺啊,請你一定要保佑他平安無事,不要讓我整天愁緒滿面,讓我的那個小小的心願實現吧!——她對天起來。
嘟嘴許願,樣子很是可愛。此時素面朝天的她,也不無幾分動人姿色。
她點了點頭:我決定了!哼,本公主這下再也懶得聽那些臭大臣們的什麼垃圾建議,也不要理會那整天沉迷於酒色之中但是對我有點疼愛的父皇了!哼,哼,哼!本公主,今天要出走了!
她將一些東西迅速收拾好,然後抄着小路閃過了一些巡邏的兵士往牆邊溜去。這對經常偷出宮的她來說,確實也不是件難事。
她站在圍牆邊,往自己的那間紫湘小閣看去,只見梧桐輕搖枝葉,似乎在爲她送別。
她的心中,忽然閃過了一個不好的念頭:也許,此行是一去不復返了。
ωωω¸тTk Λn¸¢O
但是,我若不行此行,此生恐怕也是虛度了!她點了點頭,“我心意已決,你們誰也別攔我了!”說着,還做了幾個踢打的姿勢,就好像她的腳邊有幾個抱着她的腳不放的奴僕一樣。
巡邏的兵士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喝道:“誰?”
她立即翻過高高的圍牆,一溜煙地藉着陰沉的天色跑了。
也不知他怎麼樣了?希望他真的沒在九泉之下!她擡頭,只見天上開始閃出了幾顆疏星。
他怎麼樣了呢?
她自然不知道,他現在已經是……
※※※
東海之濱,有一山,曰崑山,崑山東南有華亭鎮,而東北數十里或數百里許的更靠海之處,有一不爲人知的小村,曰道天村。
※※※
一間荒廢已久的木屋中,除了一張簡陋的木桌和一張木牀之外便什麼都沒有了。
她就站在木桌旁,看着木牀上的那個人。
那人一直在喃喃自語:“我看不見了……我的手腳也動不了了……”
她的心中開始有點可憐這個人,他看起來跟她年紀相仿,但如今卻要淪入此等手腳癱瘓、雙目失明的境地。他的心裡,一定很痛苦,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跨過這一道心關?
她靜靜地看着,祈求上天能眷顧一下身前這個少年。
※※※
他用力地睜開眼,卻發現眼前依舊一片漆黑,雙眼依舊空洞着。
我的眼睛……看不見了。——這句話已經在他心裡重複了上百次。
他實在無法接受:他的眼睛竟然瞎了。偏偏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手腳除了左手有知覺可以動彈一下之外都無法動彈,只能沉睡着躺在他身邊。
他實在難以接受,心情煩躁到了極致,想要摔東西,卻發現那只有知覺的左手很難舉起來拿什麼能砸的東西。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他在心中抱怨起來:爲什麼……爲什麼老天你要如此對我!我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滿懷憤怒地抱怨了幾句,便在心中聽到了另一個自己的話:“你抱怨什麼?”
“我抱怨我自己怎麼如此不幸,不行嗎?”他自己在心中憤憤地答道。
另一個自己笑了:“不幸?你死了嗎?”
他恍然間似乎懂得了什麼,心道:“也對,我沒死,就已經是上天最大的仁慈了。”
“那你還說什麼‘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其實這不過是你自暴自棄的一個藉口而已!上天根本沒有將你看做芻狗,因爲你本來就不是芻狗,而是活生生的人!你不過雙眼瞎了,手腳癱了,便在這裡抱怨上天不公,那普天之下缺胳膊少腿的甚至手腳全無、面目全非的人那麼多,他們豈不是要怨聲載道,自暴自棄了?”
也是……他的心開始冷靜下來。
“用你的心好好想想,這有什麼呢?你得知道,你還活着,這豈不是上天最大的仁慈?我們的孃親是怎麼教你的?凡事幹嘛不看開點?”
“是……你說得對……嗯?我們的孃親?”他心中不住地迷糊起來了,“你是誰?我的兄弟?”
那聲音哼了一聲,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還兄弟什麼?”
“可是我不懂……你是誰?”
“反正我就是另一個你啦!當初你受了爹沉默性格的影響,而我,是受了娘樂觀性格的影響,所以產生了兩個不同的人!”
他笑了笑,心道:哪有這樣的事,不過是我自己在心中自問自答而已。
她忽然看見他笑,淡淡地說道:“你笑了。”
他聽到那聲音,纔想起了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他看不見的女孩子。他頓時醒悟過來,問道:“你是誰?”他的腦中忽然一片模糊起來……
那女子用淡淡的口氣道:“我叫小椿。”
“小春?春天的春嗎?”他忽然問道。
“不,不是那個春,是臭椿的椿。大家都這麼說的。”她轉過頭去,眼神也是平淡如水。
“那應該是香椿的椿纔對。”他忽然插話道,腦中那些之前的事開始有些清晰起來,“是你救了我嗎?”
“是。”她的聲音不冷不熱,“你當時就在湖邊。”對於她如何救走他的事,她卻略過不提,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似的。
“哦。”他應了一聲,心中還是有些煩悶。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將桌子推到了他的牀邊,“你要是餓了,桌子上有吃的。”
他強笑一聲,道:“謝謝。”
她看着他一臉勉強的笑意,道:“你的雙眼是不是……”
“瞎了。”他語氣平淡地說道,就好像是一個旁觀者。
生活亦復如是,用冷眼旁觀自己,反而比沉迷其中的熱眼看自己更爲透徹、看得開。
她淡淡地解釋道:“你好像是受到了什麼很嚴重的摔傷,全身筋骨都幾乎被摔散了架,腦部也似乎是積了點淤血以至於雙眼難以再視物。”
他好像是聽出了什麼,道:“那我的記憶是不是也一樣受了點影響?”
她點點頭,卻纔知道他是看不見的,便道:“也許是吧。但是如果你腦部的那點淤血能自動散去,那樣能令你重新看得到東西,記憶可能也會恢復。”
“那有什麼辦法嗎?”
“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往門外走去,“我該走了。”
“你要走了嗎?”他忽然覺得有些無奈,好像沒人陪着他說話是很無聊痛苦的事。
“是。”她淡淡地應道。
“誒——”他忽然叫了起來,“小椿,你的那個‘椿’字,應該是‘香椿’的‘椿’纔對,不要說成是‘臭椿’的‘椿’,兩個字雖看起來一樣,但是意思是不一樣的!對了,忘了說了,我叫……我叫……”他忽然困惑了,“我叫……我叫什麼來着……”
她腳步微微一凝,然後開了門,往木屋外走去:“謝謝。”
他靜靜地躺在木牀上,腦中雖迷糊,但是想事情還是不模糊:她怎麼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待會兒一定得記得問她。
全身一動不動地躺着的時光,確實很難熬,但是那又能如何呢?
他忽然在耳邊聽到一個聲音:她的聲音總是淡淡的,你難道就不想知道爲什麼嗎?
他想搖頭,卻難以搖動,只好在心裡假裝搖頭道:“不想。”
呆子,傻瓜!那另一個自己大罵起來,說不定她有什麼心事啊!
但是他卻依舊一臉漠然:那又如何?
娘不是告訴過你了,要學會開心的同時,也要讓別人開心啊!她救了你,你就不用報答她一下嗎?
他呆呆地盯着天上,卻看不見任何東西:可是我不太會說話……
“混蛋,那就讓我來代替你!”一聲怒喝自他耳邊震動起來。
他只覺左手一陣抽搐,接着意識一麻,便暈死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