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在樑軍包圍圈外三四里處停下。鍾鑠策馬軍前, 站在壟上,查看地形,見此地溝多草深, 丘陵起伏, 命一隊人攜帶事先備好的大量松枝, 分散於溝壑丘陵草深易藏之處, 每人執數把松枝, 待大軍攻勢一起,立刻點燃所有松枝,並執火把在外圍到處走動, 同時搖旗吶喊,擂鼓助威, 要做出幾萬大軍殺氣騰騰的氣勢來。
鍾鑠將大軍分爲兩路, 分別從西北和西南進攻。鐵牛的軍隊位於東北方的葫蘆嶺下, 這樣樑軍將被乾軍三面夾擊。神羽營都尉問:“東南方向無人把守,會給樑軍留下脫逃之機。”鍾鑠說:“正是要給樑軍留下一條逃跑之路。我軍兵少, 不易形成合圍之勢,且遠道而來,深入樑地,必須速戰速決。樑軍兵多地利,若不予退路, 恐激起敵兵破釜沉舟之勇, 反而弄巧成拙。故此戰不以殲敵爲上, 只要將敵軍擊潰, 使其撤退, 救出鐵郎將,即可收兵, 不得私自追擊敵軍。”
若金側頭望着鍾鑠,見他鎮定從容地調兵遣將,周密詳盡地佈置安排,心中暗自欽佩。黑衣玄甲的他,挺立於黑騎之上,深沉如夜,穩重如山。跟在他的身邊,即使面前危險重重,也覺安心如斯,生死無懼。
鍾鑠吩咐完畢,轉頭問:“若金,你看還有無疏漏之處?”若金喃喃道:“沒有。你很好。”鍾鑠聞聽此語,微微一怔,見若金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中情意綿綿,不禁心神盪漾。他垂下視線,平定心神,冷靜片刻,才擡頭剋制着對若金說:“若金,我們先把私情放在一邊,專心打完眼前這場仗,好嗎?”若金心生愧疚,暗暗責備自己不分輕重,失神亂語,她頷首道:“你說的對,如今當以軍務爲重。你放心,我不會再煩擾你了。”鍾鑠一愣,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說。
樑軍連攻鐵牛軍隊兩日,已將其逼至絕境,勝券在握,這夜就地休整。樑兵正在酣夢之中,突然西北方向殺聲大作,守兵報樑軍將領西北有乾軍攻來。樑將以爲是鐵牛的軍隊意欲突圍,不屑一顧地說:“諒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突然又聽見西南方向殺聲大作,守兵報西南也有乾軍攻來。樑將這才發覺不妙,登高一望,見西面鑼鼓喧天,火光通明,拿着火把的乾軍在丘野間穿梭往來,連綿不絕,遍野皆是點點火光,足足有幾萬人之多,簡直如神兵天降。他大驚失色,急忙整兵迎戰。此時東北方向也殺聲大作。這纔是鐵牛的軍隊。鐵牛得知援兵進攻樑營,立刻領軍衝出葫蘆嶺。乾兵聽說援軍到來,士氣大振,奮勇作戰,要一鼓作氣,殺出重圍。樑兵猝然遇襲,被打得暈頭轉向,西邊防守陣形尚未結成,便被擊潰。不斷有兵士來報:“西北方被敵軍攻破!”“西南方守不住了!”“東北方急需增援!”樑將大駭,問:“東南方向如何?”兵士說:“並無乾軍。”樑將心道,天不亡我!傳令樑軍向東南方撤退。乾軍在後呼喝喊叫作勢追殺,樑軍倉皇而逃。
三路乾軍會合。鐵牛見到鍾鑠若金,大喜過望,上前緊緊摟住鍾鑠,“奶奶個熊!好兄弟!你的救命之恩我記住了!”鍾鑠笑道:“這是閻王爺不願收你。”鐵牛鬆開鍾鑠,大步跨到若金面前,他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激動地忘乎所以,伸手就要去摟若金,鍾鑠閃身擋在他的面前,“鐵牛,道謝的話以後再說。我們要速速回營,以免被樑軍發現有詐。”若金看了看鐘鑠,眼中隱有笑意。
乾軍返回。將近大營時,守營的校尉派人來報,樑軍已渡過赤水,距離乾營不到十里紮營,如何應對,請鍾鑠定奪。若金道:“樑軍是否發覺我軍主力不在營中,想要趁機偷襲?”鍾鑠思索片刻,命鐵牛率軍先行回營休整部署。向若金笑道:“咱們探探樑營去!”
鍾鑠帶了兩名兵士,與若金向樑營馳去。四人走密林小道,不多時便遙遙望見樑營炊煙。四人放緩速度,邊行路邊查看,忽聽林中傳出一陣孩童啼哭之聲。走到近前,見是幾個逃難的百姓,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像是一家子。那幾人看見身着鎧甲的鐘鑠等人,嚇得面如土色,一名男子慌忙捂住正在啼哭的孩童嘴巴,哆哆嗦嗦地說:“不……不知幾位將軍在此……我們只是、只是路過……”
鍾鑠說:“你不用怕,我只是想跟你們借幾件衣服。但是我身上沒帶銀子,拿這匹馬跟你們交換可好?”
那男子膽怯地望着鍾鑠,遲疑地剛要點頭,他身後的女子壯着膽子說:“將軍,我們要馬沒有什麼用,如果有吃的,我們願意把所有的衣服都給你。我們兩天沒吃東西了,孩子實在餓得撐不住了。”
若金解下食袋遞給他們,男子看看鐘鑠,又看看若金,猶猶豫豫地接過了袋子,打開一看,裡面是幾個麪餅,欣喜若狂,立刻分給父母妻兒。那餅又乾又硬,平時若金也要煮在湯中食用的,幾人卻狼吞虎嚥,仿若人間美味。那女子也十分肚餓,拿過餅卻是先喂孩子,但餅實在太硬,孩童難以下嚥,若金將水袋遞上,那女子將餅掰碎,沾着水,懷抱孩童,一點一點地餵給他吃。
男子將包裹打開,讓鍾鑠挑選衣物。鍾鑠挑了三套男裝和一套女裝,若金對他耳語道:“我還是穿男裝吧。”鍾鑠也對她耳語道:“你穿女裝更容易隱藏我們的身份。”
孩童吃完幹餅,顯然沒有吃飽,但他又虛弱又膽怯,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若金。若金心中不忍,回頭望着鍾鑠。鍾鑠無奈地笑了笑,把自己的餅也送給了這家人。男子千恩萬謝,分了幾塊給家人,自己只留了半塊,把剩下的餅珍惜地包起來,收進包裹之中。
鍾鑠坐在他身邊,與他攀談起來。“這位大哥,從哪裡來?”
“我們是從綠柳來的。”
鍾鑠已然猜到,並不吃驚。“看你們衣着,不像是貧困之家,怎會落到如此境地呢?”男子望了望鍾鑠等人,遲疑了一下,沒有開口。鍾鑠失望地說:“我們雖是軍士,但也跟你一樣,是普通百姓出身,路過此地,與大哥萍水相逢,頗覺有緣,毫無惡意。若大哥不信任我們,那便作罷。”
男子聽鍾鑠語中有氣憤之意,忙道:“將軍是個大好人,我怎會不信任你們。我們一家是爲躲避抓丁,好不容易纔從綠柳偷跑出來的,所以……見到將軍就很害怕。”
“綠柳在抓壯丁充軍嗎?”
“是啊。唉,說起來,我家有幾畝地,前幾年日子還算寬裕。這一兩年賦稅越來越重,十之七八的收成都交了稅,所餘口糧只夠勉強度日了。但林將軍的大軍一到綠柳,徵繳軍糧,家中的餘糧都交到軍營去了。誰知前幾日又強徵男子從軍,下至十四歲,上至五十歲,若不想從軍就要繳糧錢代替。我家拿不出這麼多糧錢,我和我爹就要被抓進軍中,我們哪會打仗啊,更不想死在戰場上。實在沒辦法,才用家中的首飾細軟賄賂了守門的官兵,偷偷跑出來的。城裡有好多人都是這麼跑出來的,這些守門的官兵肯定賺了不少。”
“林將軍的軍隊徵繳了那麼多百姓的餘糧,想必伙食很好吧?”
“好像也不是這樣。我給那官兵送禮時,聽見他們發牢騷,說每天只能吃兩頓飯,總是不飽。所以他們最看得上的禮都是吃的。”
鍾鑠用同情的語氣說:“你們也算幸運,雖然出了城,但能穿過重重封鎖走到這裡很是不易了。”
“確實啊,一路提心吊膽的。不過我們得到了守兵的指點,從西邊過來的,還算順利。”
“何必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呢?”
“那官兵說,林將軍的大軍駐紮在綠柳城北,直接往北走的話是不可能穿過封鎖區的,但是西邊的守軍比較少,不易被發現。”
鍾鑠從他的話中,探得了兩個信息,一是樑軍糧草短缺,二是綠柳西邊防守較弱,想來是因綠柳西臨芒山,無法行軍的原因。鍾鑠又與他聊了幾句,再沒問出有用的消息,便與這家人道別。
四人走出很遠了,若金眼前還不斷浮現那家人狼吞虎嚥的模樣和那孩童可憐巴巴的眼神。她不禁生出惻隱之心,道:“打一場仗,將士苦,百姓也苦。不僅擔驚受怕,還要忍飢挨餓,背井離鄉。”
鍾鑠靜靜地說:“若遇城困,還有可能成爲盤中餐;若遇城破,還有可能成爲刀下鬼。”
若金心中一縮,急道:“那都是敵軍所爲。乾軍絕對不會這麼做的,乾軍是站在百姓這一邊的,沒有搶奪老百姓的糧食,也沒有強迫百姓從軍。”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何這樣急急分辯。
鍾鑠冷冷道:“沒有戰爭是真正爲百姓而戰的。”
若金長嘆一聲,“等這場戰打完了,等戰爭平息了,將士就能卸甲歸田,百姓也能安居樂業了。”
鍾鑠望着青黛色的天空,幽幽道:“戰爭是沒有平息的一天的。”
若金想要反駁,但不知爲何,她卻隱隱約約地覺得鍾鑠的話或許就是事實。她在心中反反覆覆品味着鍾鑠的話,再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