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金笑着大叫:“回家!”
耳邊傳來鍾鑠的聲音,“放心吧,咱們一定能回到東奚的。”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坐起身,歉疚地說:“你背了我一夜啊!怎麼不叫醒我?”
鍾鑠溫和地說:“你睡得很香,不想打擾你的好夢。”
若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夢到父親了。”她遠眺東方,“咱們什麼時候能走出去啊。在這裡很容易迷失方向的。你的地圖不知道準不準確。”
鍾鑠一邊打開食袋,一邊說:“你不相信地圖,也該相信我。”
“你確定你不會走錯方向嗎?”
鍾鑠自信一笑,“我日觀陽,夜觀星,不會走錯的。”
若金聽到“夜觀星”,促狹道:“鍾鑠,你夜觀天象,星君有沒有告訴你,你遇人不淑,會有劫數啊?”
鍾鑠遞給她一個水袋,眨眨眼笑道:“星君告訴我,我得遇貴人,必會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兩人均哈哈大笑。鍾鑠拿出馬肉,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到若金跟前,溫言勸道:“公主,這裡實在找不到別的食物,你好歹吃一點,纔能有力氣繼續走下去啊。”
若金實在餓壞了,她也知除了這個沒別的可吃,慢慢接過肉來,舉到嘴邊卻沒有咬下。
鍾鑠問:“你最喜歡吃什麼?”
若金偏頭想了想,說:“涮羊肉、烤羊腿、燉羊排、燜羊肉……”
鍾鑠撲哧笑了,“你是跟羊有仇啊?”
若金也樂了。她望着遠方,好似看見家鄉的炊煙,眼神中透出嚮往,幽幽地說:“冬天最冷的時候,我和姐姐、阿古便在帳篷裡支起鍋子涮羊肉、喝馬奶酒,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東西。”
鍾鑠溫柔地說:“那你就把這馬肉想象成涮羊肉馬奶酒。你吃了它,才能回去吃美味的羊羔啊。”
若金感激地看着鍾鑠,點點頭。在心中默唸着“涮羊肉涮羊肉”,把馬肉塞進嘴裡,也不怎麼咀嚼,囫圇嚥下。這馬肉放了一日,比前日干些,沒有那麼血腥了,若金總算是吃了一小塊。
歇了半日,若金的體力恢復了些,二人繼續趕路。若金有時自己走一段,有時撐不住了鍾鑠就揹着她。歇息的時候鍾鑠會拿點水幫她擦擦額頭手心,但是起不了什麼作用。在這天寒地凍的沙海,沒有吃沒有喝也沒有藥,若金的病勢一日比一日重,睡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有時走半夜也不說一句話。鍾鑠真怕她一睡不起,所以偶爾找些話與她聊聊。
若金昏睡醒來,見自己還在鍾鑠背上,說:“你放我下來吧,你也很累的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鍾鑠呲牙一笑:“你再讓我背一會吧,揹着你還暖和些。”
若金知道他是安慰自己,黯然道:“鍾鑠,是我拖累你了。你一個人走的話也許早已走出沙海了。”
“我不會一個人走的。”
“你一個人走我也不會怪你的。我是個大累贅。”
鍾鑠覺出她有些喪氣,便打趣道:“你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飯嗎?我還等着你請我呢。你這就想把我丟開了啊。”
若金卻沒有笑,低聲說:“我已經請你喝過酒了。”
“那又不是你的酒,不能算。”
若金沉默片刻,鬱郁道:“如果我們回到東奚,我一定請你吃涮羊肉喝馬奶酒。可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了。”
“有的,我們一定能走出去。”
若金不再言語。鍾鑠的話擋不住她心中的惶恐和絕望。他們走了四天了,到處是一望無垠的沙漠,看不到邊界,更看不到草原。也許鍾鑠的地圖有誤,也許走的方向有誤,還有很多其它難以預料的情況,她知道,他們走出去的希望很渺茫。她又渴又餓又疼又累,身上一時像火炭,一時像冰窖,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
他們又走了一日,仍然是望不到邊的沙漠。鍾鑠把水都留給若金了,只靠馬肉馬血,早已虛弱不堪,步履維艱,只能咬牙硬撐,反反覆覆提醒自己絕不能倒下,不然兩人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有時走着走着,鍾鑠頭昏眼黑,支持不住,摔在地上,他便爬過去背起若金再走。若金清醒時鬧着不讓他背,他也不答話,只管背起來就走。好在若金多半都在昏睡。他現在全副精力都在雙腿上,每邁出一步都是用盡了全力,再騰不出心思和若金聊天了。
若金昏沉了半夜,清晨忽然醒來,默不作聲地任鍾鑠揹着他走了許久,突然開口:“鍾鑠,你不是說五日就能走出沙海嗎?可是現在都第五天了,還是看不到草原啊。”
鍾鑠喘着氣說:“我們走的比我預計的要慢,所以可能還要多走三五日吧。”
“我們水也快沒了,肉也快沒了,我也沒有力氣,不可能再走三五日了。”
“你不用擔心,我會把你揹出去的。”
若金忽然吵鬧起來,“你把我放下!你放我下來!”她使勁一掙,鍾鑠拉不住,兩人都摔倒在地上。
她不是第一次鬧了,但前兩次沒有如此堅決,自己掙脫下來還把鍾鑠也帶倒了,鍾鑠實在疲累至極,心想你不掙扎我已經快要背不動了,你就不能省省心嘛。坐在地上吼道:“你幹什麼!”不過他聲音嘶啞,聽起來也沒多大力度。
若金垂頭喪氣地說:“我走不動了,我知道你也背不動了,你看我們清晨從那沙丘出發,現在都快正午了,還能看見那沙丘,根本沒走多遠。照這樣下去,我們誰也走不出沙海。你一個人走吧。沒有我拖累,你就能走得很快,你就可以走出沙海。”
鍾鑠盯着她看了半晌,明白了她的心思,嘆氣道:“你有逃命的機會時,沒有丟下我,難道我會丟下你一個人走嗎?”
若金別過臉,“你別管我了,你走吧。你儘快走出沙海,再找人來救我。”
鍾鑠想笑,可是累得連笑也笑不出來了,“這伎倆是我用過的,你就別費心思了。”
若金氣道:“你怎麼這麼傻啊!咱們倆不能都死在這兒你懂嗎?你也已經筋疲力盡了,你一個人都不一定能走出去,更別提揹着我了!我連累你被抓,連累你誤入沙海,不想再連累你了,你別管我了行嗎?”
鍾鑠靜靜地看着她,未置可否,卻問:“你說話算數嗎?”
“當然算!我說不用你管就不會再拖累你。”
“好。”鍾鑠點頭,平靜地問:“你說過要逃就一起逃,要活就一起活,算不算數?”若金聞言一愣。鍾鑠接着說:“你一個女子尚且可以視死如歸,我七尺男兒就不能慷慨大義嗎?你既然知道我一個人也不一定能走出去,那何妨我們兩人相互扶持,共度難關呢?我是絕不會丟下你自己走的。相信我,我一定能帶你走出沙海。”鍾鑠的話聲音很輕,但是沉穩堅定,自信有力,若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好像有他在,就有希望。她默默望着鍾鑠,心中慢慢平靜。
鍾鑠見她不再反駁,嘆了口氣說,“以後別再說這種話了,我勸你也是很耗精力的。”
若金咧了咧嘴,不知是笑還是哭。兩人休息一陣,若金拿起水袋喝了幾口水,發現袋中所剩無幾。她看着鍾鑠乾裂的嘴脣,把水袋遞過去,柔聲道:“喝一點吧,最後幾口水了。”
鍾鑠推開,“我喝過了。你喝吧。”
若金把水袋湊到鍾鑠脣邊,“騙人!”說着舉袋欲灌,鍾鑠急忙用手握住水袋,詫異地看着她。若金說:“我知道你把水都留給我了。這最後一點你就喝了吧。潤潤脣也好。”
鍾鑠心中感動,不再拒絕,一飲而盡。這水芬芳甘甜,回味無窮。
鍾鑠從食袋中拿出馬肉,也只剩一小塊了,他準備分成兩份,若金攔住他說:“不用了。我難受得很,什麼也吃不下。”
鍾鑠半哄半勸:“吃一口吧。吃完了有力氣走路。”
若金搖搖頭,“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不差這一口兩口的了。你全吃了吧,你要養足體力,好把我背出沙海。”
鍾鑠知她是爲自己着想,也看馬肉確實只夠每人分兩口的,便不再相勸,把馬肉吞下,背起若金繼續前行。
大漠如鐵,寒風如刀,鍾鑠此時已是強弩之末,感覺不到風刀沙劍,感覺不到飢寒疲累,甚至都感覺不到雙腿,他只是憑一口氣撐着纔沒有倒下,機械地向前走着,前後左右,已辨不清方向。沒過腳面的黃沙,好似千斤巨石,重重壓在他的腳上,他用盡力氣也踢不開,擡不起,一頭栽倒。他想爬起來,但是渾身無力,撐了幾下都沒能撐起身子,只得躺在沙中喘息。
若金半昏半醒,她躺在地上,仰面望着幽藍的夜空,繁星閃爍,在她眼前緩緩流動,似乎在向她低語。她看見父親站在天邊,和從前一樣高大威武,腰繫金帶,佩着金刀,微笑地俯視着她。她喃喃道:“父親,你來接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