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視線相接,乾王深沉似淵,段銷熾熱如火。青葙還沒有從震驚中回覆過來。帳中一片沉寂。韓義追隨乾王多年,或多或少也可度出幾分乾王心思,此刻他審時度勢,察言觀色,心念飛轉,知此事已到一觸即發的關頭,當即表態道:“殿下爲國爲民,隱忍多年,但如今刀懸樑上,不可再忍。且朝中奸佞當道,妖婦攬權,禍國殃民,大梁傾危,殿下應舉兵伐卞,匡扶社稷。韓家滿門願誓死追隨殿下!”
段銷道:“殿下,此事迫在眉睫,宜早做決斷,不可猶豫搖擺,要知殿下此身,並非只是一人,七萬兒郎皆繫於殿下一身。若殿下坐以待斃,將置麾下將士於何處?到那時,他們必遭朝廷屠戮,並身負謀反逆賊惡名,千古唾棄。殿下忍心看到爲國家甘灑熱血的良將枉死奸人之手,使忠魂沉冤、英靈泣血嗎?即使殿下肯俯首,七萬將士斷不能俯首!請殿下決斷!”他這番話說得衆人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韓義韓嶺也齊聲道:“請殿下決斷!”
乾王緩緩轉頭望着青葙,青葙如夢方醒。她望着乾王探詢的雙眸,臉上的神色漸漸由驚訝轉爲果決。片刻,她向乾王微微一笑,“你擇路,我隨行。”
乾王緊緊握了握青葙的手,起身“鏘”地抽出長劍,寒光如水,劍身喑鳴。他字字鏗鏘:“我戎馬半生,從不懼前路刀斧。今長劍出鞘,無血不收!我意已定,若今後再有猶豫,如同此案!”擡手一劍劈下案角,大義凜然。但段銷知道,最後這句話是說給帳中其它人聽的。
他見自己賭對了乾王的心思,終於大大鬆了口氣,覺手心裡都是汗。面上卻仍是從容之色,施禮道:“殿下英明!”
韓義拜倒,“老臣代乾軍上下謝過殿下!”
韓嶺也隨父親拜倒,“我願帶黑虎軍精銳隨殿下赴京,若事有不測,便殺出京城!”
乾王手撫茶杯,“興師動衆,反而落人口實。且太后必不會准許我帶兵進城。即便帶了兵,京城四邊有幾十萬戍衛軍,區區一萬黑虎軍,也闖不出重重包圍。何況京城虎狼之地,你夫人即將臨盆,我怎好讓你赴險?”
此去京城是九死一生,雖韓嶺是主動請纓,但乾王於情於理,都要推拒一二,段銷明瞭乾王心思,出言勸道:“韓將軍忠心不二,武功高強,是護衛殿下的最好人選。”他這話半實半虛,武功雖然重要,但最重要的卻是“忠心”二字,乾王意欲起事,此等機密只有帳中這五人知道,最多加上若金,自己是流放之犯不能離開乾州,韓義需統領乾軍,韓嶺是唯一能跟隨乾王入京的人了,或許乾王與韓嶺私交甚深,尚有些許不忍,但在段銷看來,別說與妻子生離,即便真是死別,也必須隨行,因爲乾王最重要,他只能顧及乾王一人。韓義和韓嶺也都再次請命,乾王同意。段銷接着說:“雖兵卒不能入城,但殿下可帶一百名死士,駐城外接應。必要之時,可喬裝潛行,人越少越容易躲過戍衛軍的搜捕。”
青葙見段銷先是慷慨陳詞,幾番話使得乾王寒刃出鞘,又分析曲直,提出應對之策,不由大感段銷可以倚重,問道:“段先生願和我們一同入京,指點左右嗎?”
段銷拱手歉然道:“請殿下王妃恕罪,我不便隨行。我乃戴罪之身,且被認作袁氏謀反同黨,京中卞太后耳目衆多,一旦被其發現乾王招我入府,恐會使乾王引火燒身。並且,段家敗落後,之前交往之士避之唯恐不及,我在朝中已無人脈可用。”青葙本以爲段銷久居京城,最爲熟悉京城人事,若有段銷隨行,出謀劃策,行事會更爲妥當,聽段銷如此說,略感失望,但她知段銷所言不假,並非推託,他身份敏感,一旦入京,確會禍及乾王,便不再追問。段銷俯首沉思片刻,道:“不過,我倒認爲有一人如可助乾王一臂之力,則困局易解。此人便是姚太后。她爲人溫厚,曾主動向先皇進言,將韋王妃及小郡王接至觀月軒居住,護其周全,這些年她與韋王妃同居同食,感情甚篤,可爭取一試。如今她執掌鳳印,且姚太后之兄姚羽統領京城御林軍,若姚家能傾向乾王,必事半功倍。”
御林軍負責維護京城治安,若得姚羽幫助,那出京便容易得多了。青葙聽聞此訊,面上一喜,忙問:“三郎,你與這位姚羽將軍可有舊交?”
乾王垂目不語,雙手緩緩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已涼透,入口難嚥。他神色淡然道:“我離京多年,人脈幾乎流失殆盡,更兼如今京中局勢紛亂,交情之事,都是未定之數,不宜過於依賴。”青葙本以爲乾王領兵多年,多少會與同樣領兵的姚羽有些來往,但看乾王的意思,似乎與他並無交往,又感失望。乾王將茶盞放回案上,向段銷說:“望之,你對這盤棋局,有何看法?”
段銷眉頭微鎖,“卞太后先發制人,確實搶得了先機,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這盤棋主動權是掌握在卞太后手中,如今我們處處受制,想要翻盤,只能從長計議。從卞太后扳倒袁家一事上看,她是個不達目的勢不罷休之人,此次削藩,也顯然有備而來,一出手就奪了殿下的兵符,可見她行事狠辣,只可與之小心周旋,見招拆招。但眼下我們有一事需先做防範,桂秉手握兵符,可能隨時將乾軍瓦解,分派他處,所以請殿下和鎮北侯從乾軍中選拔最爲可靠最爲驍勇的戰士,調至王府親衛軍。即便將來軍隊被接管,或乾軍被瓦解,殿下依然有兵可用。”
乾王本來就打算如此,見段銷先提起了,便頷首道:“黑虎軍我親自挑選,韓軍請韓侯負責。此事需萬分機密。” 韓義領命。乾王又對青葙說:“青葙,紅鷂飛騎能否赴乾州待命?卞太后動不了東奚軍,若乾軍被解散,只有依仗紅鷂飛騎脫困。”
在段銷說起“有兵可用”的同時,青葙就想到了紅鷂飛騎,她同時也明白了卞太后爲何會下旨讓自己與若金也同去京城,因爲她忌憚東奚軍會佐助乾王,但她又不能插手東奚軍政,只好將東奚兩位公主控制在自己眼皮底下,以牽制東奚軍。她心思不可謂不周,但她不知道,同乾軍將士視乾王高於兵符一樣,紅鷂飛騎更如伊羅家軍一般,憑青葙手令就能調兵,這也是爲什麼阿斯勒叛變後,青葙兄長能在沒有兵符的情況下調出紅鷂飛騎,且這麼多年一直追隨伊羅轉戰東奚。青葙思慮的是,自己和若金都離開乾州後,誰來接管紅鷂飛騎,她既需要在紅鷂飛騎將士中有一定威信,又需要聰慧機敏,能替自己做一些危險機密之事,更重要的是,自己可以完完全全地信任她。她心思飛轉,片刻已想到兩人,乾王一問,她便答應道:“我明日便與若金說,讓她帶兵與乾軍同行。另外,我會留阿穆在乾州,並讓若金留下素戈,她二人我最爲信任,可代我與若金統領紅鷂飛騎。” 青葙把事情安排得如此妥貼,乾王感激一笑。
帳中燭光閃動,蠟燭將盡,言亦到此。段銷最後說:“殿下運籌帷幄,望之無須多言,只諫殿下六字:保命、離京、歸乾。無論如何,萬望殿下多加忍耐,以保命爲重。除生死之外的任何事,皆可棄之。當斷則斷,該舍則舍,無論是流放還是押解,只要能保住性命,離開京城,活着回到乾州,那便有翻盤再搏之機。”
段銷這話並不中聽,但在座之人都知他是真真切切爲乾王考慮才能出此重語,乾王神色動容,道:“先生肺腑之言,我謹記在心,自會見機行事。”
如此平淡無奇的一個夜晚,沒人會想到在這個大帳裡,剛經歷了一番怎樣的驚心動魄。帳中的五個人悄然決定了未來的命運,不止是自己的,還有七萬乾軍將士和四千紅鷂飛騎,而大梁的命運,也將隨之改變。這片土地上,將再次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段銷出帳,見阿穆從暗影中步出,站在帳角處看着他。他走上前去,阿穆如釋重負地道:“看來諸事順利,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
段銷面色平靜,“是一切都在乾王掌控之中。”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稍後王妃會告訴你始末。把弩給我吧。”段銷接過阿穆手中的弩,無意中觸到她的指尖,只覺她手指冰涼,段銷歉然道:“對不住,害你受驚了。”
阿穆望着段銷,眼中靜湖深幽,緩緩道:“我剛纔站在這裡,一直在想,如果你摔杯之後,出帳的是乾王或王妃可怎麼辦?”
段銷輕笑:“你多慮了,殿下深謀遠慮之人,不會自困危局。其實我早該明白,今晚這盤棋,始終是殿下執子。能深夜前來相談密事,必是殿下極爲信任之人。你這弩肯定是派不上用場的。”
阿穆在料峭春寒中站這許久,手腳冰涼麻木,頭腦卻益發清醒,她把段銷入賬之前的話反反覆覆想了很多遍,越想越覺得段銷讓自己借的弩是防備韓義韓嶺之用,她剛纔出言試探,果然被自己猜中。段銷在帳中沒有摔杯,可見韓義韓嶺值得信任,但——“萬一事情不如你所料,你怎麼辦?”
段銷直言不諱,“那就只好丟車保帥了。”
阿穆愣了一下,她既想不到段銷也有如此狠厲的一面,更不明白何事使得段銷甘冒如此大的風險。“你先斬後奏,難道不怕觸怒乾王,丟了性命?”
段銷自嘲道:“我已命如塵土,有何可懼?不歷險境,霸業難成。何況若乾王是如此迂腐之人,那也不值得我追隨於他。不過,穆姑娘全心信我,願與我一同涉險,我感激不盡。”
阿穆眼中波光流轉,笑道:“我知道段先生是可信之人。”阿穆這句話有恭維之意,但段銷聽來卻十分入心。他默默看了一眼阿穆,目光閃動,未再言語,拜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