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麟州, 岐山,羽軒閣。
傍晚暈黃的陽光順着窗子照進房內,簾動微移, 臥榻上正躺着緊閉雙目的昏睡之人。立於簾外的銀髮男子伸手探入帳內, 覆在那人胸口處。
這裡已經沒有了生機, 沒有跳動的感覺。
「你決定了?」
銀髮男子收回手, 衣袖拂動, 朝身後那一身月白襖裙的女童點頭。
「不後悔?」
再點頭。
「你已經將自己的五百年修爲渡給涅槃後的羽清音,現在又要用自己的生命來保住涅槃前的羽清音嗎?」
銀色若雪的髮絲從他臉側滑下,落於胸前。
“是的。所以請救救他。”
清泠悅耳的聲音潺潺而出。
「我可以實現這個願望。」
那女童面無表情地述說着, 對被人的生死,不帶任何同情和憐憫。
「但你也應該明白, 鳳凰涅槃後, 他本不該繼續存在, 你出於一心執念將他留下,以後終有一天, 他要迎來覆滅。」
這姚冶當然明白。
人死不能復生,發生的事便無法重來,他卻非要反其道而行將羽清音留下,這無論對羽清音還是涅凰來說,都將是十分痛苦的一段人生。
「即使他醒來也許會恨你, 你也確定要賠上自己的一條命去這麼做嗎?」
“是。”
姚冶垂頭, 堅定地應着。
一切瞭然。
「好。」
那女童轉過身, 無悲無喜地留下一句話, 結束了同姚冶的交談。
「你最後好好看看他吧, 怕是以後便沒機會再見了。」
姚冶沒有應答,女童離去許久後, 他才緩緩地掀起帳簾,在羽清音的牀邊坐下。
凝視着他恬淡的睡顏,心中的情緒卻久久不能平靜。
就在昨日,眼前這人還曾揚言,只要他還活着變回護得自己周全,而此刻,卻已經毫無生氣地躺在這裡。
騙子。
羽清音你對姚冶到底說過多少真話?
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
其實很好懂,但姚冶卻不想懂。
霊涯吩咐過姚冶,若是羽清音浴火涅槃,便在第一時間斬殺涅凰,徹底除卻羽清音。而他現在不禁沒有遵從霊涯的命令,反而救了涅凰,並且還要復活羽清音。
在趕去救羽清音的路上遇到幽冥教主時,對方曾說:
“羽清音便是你的劫數。”
是的,他就是他的劫。
“你若能渡過這一劫,必成正果。”
聽聞此言,姚冶苦笑答道:“妖也好,神也好,有什麼區別呢。”
他只是狐,擁有九條尾巴的天狐。
他只是姚冶,一心向往自由的姚冶。
卻遇見了羽清音。
“我想救他,您明白的吧?”姚冶將手放在那位尊者懷中的那隻雛鳳身上,一陣隱約不清晰的光芒,像是一層水光包圍了涅凰。“爲了能讓羽清音活下來,縱然是十惡不赦之事,我也會去做。”
對方低低沉吟:“自古多情空餘恨。”
“我本非善類,也從未想過成爲高尚之人,所以是否修成正果對我來說,亦是浮雲。”
“世事無常,身不由己,願你此生不留遺憾。”
姚冶朝那尊者點頭。
他的一生就要在今天畫上終點。
他渡不過羽清音這一劫。
他也不願。
“清音……”
姚冶屈身向下,靠近羽清音沒有呼吸的脣畔。
爲何要誕生爲鳳絕塵的雙生呢?
如果只是一隻普通的鳳凰,明明可以活得更自由、更瀟灑。
爲何要和鳳絕塵結下那麼深的羈絆呢?
如果在很久之前便切斷與他的關係,就不用走到如今這種結局的。
就這麼無情地把一切扔給活着的人,自己放下所有迴歸虛無。
這樣太自私了。
羽清音的身體雖然已沒有了生氣,但卻還有着活人的溫度,姚冶用手指摩挲他的脣瓣,回想起二人曾經的纏綿,笑意又情不自禁地浮上眉眼。
風過岐山,柳拂湖畔,今日做別相見無期,徒留此處落花雲煙。
“我不會讓你死的。”
姚冶要用自己的命做賭注,賭羽清音,賭鳳絕塵……
內心迫切又強烈的願望喚來了意想不到的人,給了他們三人一個機會。
「因爲你的強烈願望纔將我呼喚至此……你可是想救什麼人?」
一身錦衣華服,梳着雙髻的小女孩出現在姚冶面前。
“我要羽清音……活着。”
重生後的羽清音會是個什麼樣子,姚冶也很期待,但自己卻已無緣見到了。
往昔浮雲散,今宵別夢寒。
青丘山的娑羅雙樹從這一刻開始緩慢枯萎,嚇壞了那隻守樹的雜毛小狐狸。
“需要你的時候到了。”
面前攤開的手掌心之中赫然躺着一顆小小的種子。
“吃下它,去崑崙虛找你的姚冶吧。”
姚冶自己做的一切毀了霊涯的計劃。
但霊涯從頭到尾都沒有特意去計劃。
真正見招拆招的人是他纔對。
雜毛狐狸不喑世事,對霊涯的每一句話都深信不疑,毫不猶豫地吞下娑羅雙樹的種子後,便直奔浩劫剛過的崑崙虛而去。
霊涯顯然已愜心,他負手而立,站在那棵不斷流失生命力的樹下,仰視乾枯的樹枝。
“未央,依你之見,可覺得我是壞人?”
一旁的少年恭敬地彎下腰,俯首作揖。
“未央並不覺得。”
霊涯微微一笑。
“是呢。和你這川赤子不同,我從未親手害死過什麼人。”
川赤子,生長於山川河流旁的妖怪,會發出嬰兒的哭聲吸引路人。被騙的人會跟着哭聲尋找他的位置,從而掉進川赤子挖的無底沼澤。
害人無數,怨氣纏身,沒有比他更適合待在霊涯魔君身邊的人了。
霊涯這話說的確實不假,但低着頭的未央面上卻染了不能認同的情感。
“未央,回到你本來該待的地方,去等黎偞鬼君和羽清音。”鬼族儲君醉遊百鬼夜行乃是常事,性情放蕩的羽清音應當回會同黎偞很合得來。“盡你最大的努力留在羽清音身邊,隨時聽命我的差遣。”
“……遵命。”
許多事情在同時發生着,姚冶暫且消失後,羽清音在羽軒閣重新睜開了雙眼。
身處岐山,這本該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
這本該是充滿他和鳳絕塵的回憶的地方。
而重生後,羽清音將一切忘了個乾淨。
「那,你可記得,鳳絕塵是何人?」
“不記得……”
執手同遊舊地,難憶舊日歡顏。
「因爲某個人的強烈願望你才……但你把他忘了,連同鳳絕塵一起全部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