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試試這種美妙的滋味嗎?】
當說到這句話的時候, 年輕的伯爵還靠近了對方一小步, 並用特意壓低了的聲音來營造出一種屬於成年人的氛圍。對此,被他調侃了一把的小親王雖然面上不顯, 但他的眼睛裡卻還是流露出了就要炸毛的信號。
但才只有十五歲的小親王還沒來得及發作, 那個“俘獲了某個人的心”的雀斑女孩已經走了過來, 並極爲自然地挽住了黑髮的貴族, 今天晚上這場宴會主角的手臂。
“不爲我介紹一下這位可愛的小紳士嗎,克勞斯?”
這下,小親王徹底不高興了。正是叛逆期的少年就是見不得人用“可愛”和“小紳士”這樣的詞來說他。但對女人無端發火可不是他這樣的男孩會做的事,於是他就把怒火轉嫁到了克勞斯·施陶芬貝格的身上。
可是他不耐煩地張牙舞爪的樣子落在那位雀斑女孩的眼裡卻是顯得他更可愛了。
看到雀斑女孩眼睛裡的那份超乎尋常的興趣,克勞斯連忙開口, 提前止住了自己的女伴可能說出口的,類似於“你真可愛”“可以讓我親你一下嗎?”的話語,併爲他們介紹起來:
“安娜, 這是路德維希,來自巴伐利亞。路德維希,這是安娜, 來自布拉格。”
聽到那句“這是安娜,來自布拉格”, 原本還不高興着的小親王的眼睛裡閃過狡黠的光,顯然這句話已經完美地應和了他先前與艾伯赫特所猜測的“克勞斯特意把舞會地點選在了布拉格可能是因爲他喜歡上了一個布拉格的姑娘”。如果艾伯赫特此時就在這裡, 小親王路德維希一定會和他相視一笑。
可即便自己的同伴不在這裡,小親王也可以獨自嘲嘲這位異性緣極佳的,來自符騰堡的伯爵閣下。
而在這間宴會廳的入口處, 另一位受邀而來的年輕貴族則正對看過了他所拿請帖的侍者點了點頭。在侍者爲他拉開了大門的時候,他轉頭看向自己身邊的女伴,那種專注的神情甚至會讓他身邊的女孩忘了緊張。
綠眼睛的貴族男孩並沒有開口說些什麼去安撫女孩,而只是在她的眼前勾起手肘,並讓自己的手臂和手肘有了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當一個男性做出這樣的手勢時,這就意味着他希望自己身邊的女伴能夠挽着他的胳膊。
從未被人這樣對待的林雪涅愣是看了對方好一會兒,而後才反應過來她現在應該做些什麼。於是她搭上了這個看起來明明應該比她的年紀還要小了那麼一些的男孩的手臂,並望向對方,彷彿是在詢問這個男孩,她這樣做對不對。
綠眼睛的貴族男孩只是對她笑了起來,並很認真地說道:“今晚你看起來很美。”
說着,貴族男孩就帶着身邊的女孩走進這間奢華的大廳。
輕柔而撓得人心癢癢的音樂從留聲機裡傳出,華服的貴族男女則三五聚集着。到處都是讓人挪不開眼的精緻內飾,到處都是技藝精湛的白色大理石浮雕。而令人驚歎的卻是吊着水晶吊燈的天花板,那裡的絢爛壁畫透露着令人着魔的新古典主義氣息。
而當林雪涅從最初的眼花繚亂中平復了呼吸,並順着身邊貴族男孩的視線看過去的時候,她會看到一如這個男孩所描述的那兩位年輕貴族。
克勞斯·施陶芬貝格,還有路德維希·施泰因。
“你的那位朋友,克勞斯·施陶芬貝格是不是一位有爵位的貴族?我總覺得……他的名字後面應該跟上一個封號。”
“你是對的,克勞斯是一位伯爵。施陶芬貝格伯爵。”
艾伯赫特用帶着笑意的聲音給出了這樣的回答。這讓林雪涅更加疑惑,並開始思考起爲什麼這個名字以及封號會讓她感到這樣的熟悉。可她還未有想明白這些,她身邊的貴族男孩就已經帶着她走向了自己的朋友們。
當艾伯赫特走向他的這兩位朋友的時候,來自符騰堡的伯爵以及來自巴伐利亞的親王也發現了他。然後,才和對方分開沒多久的小親王就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而比兩人都要更爲年長的克勞斯·施陶芬貝格則要從容得多,並只是又喝了一口高腳杯裡的紅酒說道:
“看起來今晚他不需要我爲他介紹女孩了。”說着,克勞斯就向小親王問道:“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我他已經有女伴了?看起來這還是一位很特別的女士。”
隨着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艾伯赫特帶着林雪涅走向自己的這兩位朋友,克勞斯已經能夠看清挽着艾伯赫特手臂的林雪涅。可讓克勞斯沒有想到的是,身旁的路德維希看起來比他要吃驚多了。
“我們才分開了不到三個小時,他上哪兒去找來的女伴?”
哦,路德維希所提出的可真是一個棒極了的問題,因爲這句話起碼向克勞斯·施陶芬貝格透露了很多訊息。
首先,他們的小親王並不知道格羅伊茨伯爵的這位女伴是誰。其次,這位看起來十分特別的女伴應該是他們的格羅伊茨伯爵閣下在過去的三個小時內遇到的。最後,這位有着東方人長相的小姐似乎把從來就不近女色的格羅伊茨伯爵迷得不輕。
噢,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對於這樣的情況早已經司空見慣了的克勞斯給出了這個不以爲意的回答:“也許,我們可以去問問他?”
說着,克勞斯走上前去,而帶着一個陌生的面孔來到這裡的艾伯赫特卻是先一步地向對方說出了他的祝願。
“祝賀你得償所願,進入德累斯頓步兵學校,克勞斯。”
當艾伯赫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站在他身旁的東方女孩則正大光明地用好奇的目光看向被稱爲“克勞斯”的黑髮青年。這反而讓發起了這次舞會的貴族青年有些不知道他到底應該向這位陌生的年輕女士問好,還是應該先向自己的這位友人對他所作出的祝願表達感謝。
然後,站在艾伯赫特身旁的林雪涅反而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幫他作出了選擇。
“雪涅,雪涅·林。”林雪涅向這位來自符騰堡的伯爵伸出了手,並在艾伯赫特的這位朋友也在和她握手後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後向小親王也伸出了手。
這可與現在的貴族小姐們有着很大的不同,但作爲有着叛逆內心的年輕貴族,克勞斯和路德維希卻並不會在意。
而“德累斯頓步兵學校”這個詞則顯然激起了這場宴會的舉辦者心中的很多向往。這讓克勞斯把注意力又從林雪涅的身上挪開,轉而和自己的朋友們說起了自己正在努力實現着的,夢寐以求的未來。
“艾伯赫特,我知道你是個反戰者,或者說是一個厭戰着。但你還是選擇了理解我。這讓我感到很高興。真的,我非常高興。”
“這條路不好走。”綠眼睛的貴族男孩並沒有評判對方所說的話。他既沒有贊同,也沒有否認。而是說出了這樣的一句話語。
對此,他們中年紀最小的小親王路德維希開口道:“是的,這條路當然不好走。《凡爾賽條約》規定我們只能有10萬人的軍隊。所以最後能留下來的只有精英中的精英。”
說着,小親王看了一眼克勞斯,又看向艾伯赫特。這三名都年輕得過分的,在德意志的帝制被顛覆後依舊堅守着某些傳統的貴族相視着笑了起來。
“艾伯赫特!路德維希!”年輕的施陶芬貝格伯爵叫出了自己的兩名好友的名字,並在兩人因此而向他靠近一步後說道:“艾伯赫特,你是薩克森人。路德維希,你是巴伐利亞人。而我,我來自符騰堡。我們的父輩曾經拿着劍你爭我奪,可我們都說德語。所以我們走到了一起,我們一起爲了德意志的榮耀而努力。”
相比起那些打敗了自己的敵人們,二十世紀的德意志還是一個很年輕很年輕的國家。是的,沒錯,她擁有歐洲大陸上的最強陸軍。可是在威廉一世建立起了統一的德意志第二帝國之前,這片土地上所擁有的,還只是紛爭了十多個世紀的諸侯國。
“在我們才認識的時候,艾伯赫特就問過我一個問題。你問我,我曾見過在戰爭中失去了摯愛的親人們痛苦而悲傷的樣子,所以我爲什麼還要選擇和他們一樣的路。那時候我回答你,我選擇這條路是因爲我認爲我必須這樣做。我不能只是看着我的祖國繼續沉淪。我希望幫助她再次強大起來。但是艾伯赫特,還有路德維希,我希望你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渴望戰爭的人。我們訓練,我們做好隨時爲這個國家犧牲自己的準備。可我們存在的意義其實是用我們的強大去震懾所有人,並讓我們的祖國不會使用我們。”
當來自符騰堡的伯爵說出這些的時候,他的兩位朋友都顯得有些過分的沉默,屬於舞會的快樂因子也變得無法傳遞到這裡。
但是沉默卻並不意味着這兩位年輕的貴族想要逃避這一話題。良久,被林雪涅所注視着的艾伯赫特開口說道:
“你是對的,克勞斯。當我們沉淪的時候,就連弱小的比利時也可以隨意侵佔我們的土地,可我們的政府卻只能呼籲民衆自己進行消極抵抗。”
【當我們沉淪的時候,就連弱小的比利時也可以隨意侵佔我們的土地】
綠眼睛的貴族男孩所說的當然是發生在1922年12月的那次事件。由於沉重的戰後負擔壓垮了這個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戰敗國,他們在那年的冬天無法定期交付《凡爾賽條約》中所規定的煤炭和木材數額。法國和比利時就此伺機佔領了德意志的工業核心魯爾區。
這聽起來可能會有些荒謬,可它的確發生了。可根本就沒有走出戰後困境的德國卻並不能出兵抗擊這些佔領了他們工業核心的“侵略者”們。他們甚至沒有資格向法國和比利時提出強硬的抗議。
於是政府呼籲民衆對於法國和比利時的入侵進行消極抵抗。
工人們罷工,政府公職人員則違抗侵略者們的指令。而軟弱的政府爲了支援罷工的工人則開始加印紙鈔派發給他們。可這些在當時的決策者們看來已是很聰明的選擇卻引發了幾乎致命的通脹危機。
在1922年的1月,一名德國工匠的月薪還只有400馬克,可到了1923年的11月,同一名工匠的月薪卻已是45萬億馬克,可擁有着這麼多馬克的工匠卻當然過得並不幸福。德國民衆的實際薪酬甚至只有戰時的40%。在那段時間裡,人們的薪金每天都在往上升,卻依舊還是遠遠追不上物價飛漲的速度。在通貨膨脹的高峰期,每一萬億馬克的購買力都在以小時計算的速度下跌。
由於通脹太快,大面額新鈔往往來不及印就只將更高數額的郵戳蓋在舊鈔票上以應急。那場危機所帶來的海嘯幾乎差一點就讓整個國家都因此而崩潰。
所以他們應該記得那場危機嗎?
是的,他們當然應該記得。
無論是艾伯赫特,還是路德維希,那場危機都在他們的心中留下了幾乎難以磨滅的記憶。可他們卻不會輕易地將它說出。
不說出口,並不意味着他們不願意面對。不說出口,只因爲他們早已在它成爲歷史的那一刻就已經決定好了他們應當走向這樣一個不將它重複的未來。
克勞斯走向自己的兩位朋友,並將手搭在他們兩人的肩膀上,讓三人一起圍成一個緊密的圈,然後說道:“無論在什麼時候,我們得記得,我們是一名貴族。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們的肩膀上就是有負有着使命的。我們得讓我們的國家變得強大起來。學習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時時刻刻都得記得這一點。”
說着,克勞斯又點出了同伴們的名字:“艾伯赫特,我知道你在德累斯頓工業大學的成績很好。你要成爲一個很出色的機械工程師。至於路德維希,你想好你要做什麼了嗎?還是想要成爲一名植物學家?”
“當然不是!”
在這麼鄭重的時候突然被人提起自己只說過一遍的奇怪的想法,小親王的反應簡直像是一隻被人踩了尾巴的貓。而後,他在兩位比他年長的朋友笑着看向他的時候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而後煞有其事地說道:“我還沒想好,不過肯定得是和你們不一樣的。”
聽到路德維希的這一回答,艾伯赫特和克勞斯都笑了起來。不光是他們兩個笑了,就站在不遠處看着他們的林雪涅和正在與她說着話的安娜也笑了。
“他們經常這樣嗎?”
林雪涅向安娜這樣問道。而臉上長着雀斑的可愛女孩則在發出了一連串清脆的笑聲後告訴她:“不,我可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路德維希和艾伯赫特。你呢?”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施陶芬貝格伯爵和小施泰因先生。”
並不知道路德維希的姓氏後面是不是也跟着一個封號的林雪涅在略作考慮後就給出了這樣的一個回答。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是先前還對她很是好奇的安娜居然在聽到了路德維希的姓氏之後險些驚呼出來。
“你說他姓施泰因?小路德維希?”
在驚呼之後,安娜把林雪涅往外帶了好幾米,而後她才問出這個問題。有些不明白這個女孩到底是爲什麼了什麼而如此驚訝的林雪涅只是摸不着頭腦地點頭,而後她就聽安娜說道:
“這個小男孩居然是施泰因親王閣下!”
原來,施泰因這個姓氏後面……跟的是親王頭銜?
等、等一下,所以她的小艾伯赫特呢!格羅伊茨後面跟的是什麼!
再、再等一下!她好像記得,她的小艾伯赫特是海因裡希親王的小外孫?
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的林雪涅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很重要的信息呢!
耳朵很尖的小親王覺得自己的名字似乎被什麼人給提起了!他轉頭就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卻是被三人中最爲年長的克勞斯調侃了!
“你的精神集中力已經糟糕到這種地步了嗎?還是你已經‘長大’了,在我們還說着這麼神聖的話題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轉頭去看漂亮的女孩們了?”
平日裡非常不願意聽到別人用“小男孩”“可愛”這類的詞來稱呼自己的小親王在這個時候卻並不會因爲克勞斯的一句“已經長大了”而感到高興。他本能地想再說一遍“當然不是!”,可最後還是自知理虧地閉嘴了。
於是克勞斯滿意了,繼續他剛纔的話題道:“也許我可以爲你貢獻一個不錯的想法,路德維希。你可以去被艾伯赫特拒絕了的洪堡大學,學習哲學。要知道那些研究哲學的壞傢伙總是把像我這樣在戰場上流血的士兵玩弄在鼓掌之間。”
小親王好容易才自知理虧地沒有發作,但是一聽到這個可惡的伯爵居然用那麼一本正經的語調調侃自己,還讓他去學習“壞傢伙們”研究的哲學。路德維希可不高興了!但這一次,在他開口之前就已經出聲穩住了他的人變成了艾伯赫特。
這個綠眼睛的貴族男孩用帶着笑意的眼睛看向小親王,並說道:“他是對的。捷克斯洛伐克的總統原來就是布拉格大學的哲學教授。他們甚至沒有軍隊,但是他從奧匈帝國的身上得到了捷克斯洛伐克。”
這下,尊貴的親王閣下臉上纔出現了彷彿說着“好吧,我姑且考慮一下你們的提議”的表情。這讓十八歲的艾伯赫特和十九歲的克勞斯都偷笑起來。
但是兩人很快見好就收。作爲這場舞會的舉辦者和發起者,克勞斯招來端着葡萄酒的侍者,給自己和艾伯赫特都拿上一杯酒,而後在小路德維希期盼的目光下不爲所動地對侍者說道:“再給他拿一杯果汁。”
而後,另一位侍者在克勞斯的示意下用小銀勺敲了敲瓷杯,四周就這樣安靜下來,而從留聲機裡傳出的音樂也就此停止。所有人都在這一刻望向克勞斯,年輕的施陶芬貝格伯爵。
“敬魯爾區!”
隨着他高聲說出這句話,所有被他邀請來到這場舞會的年輕男女們都跟着他重複了一遍“敬魯爾區。”
而後,克勞斯又用更爲洪亮的聲音說道:“敬神聖的德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