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剛升起的太陽就覺得心中喜悅,這種喜悅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什麼這片光明會促使我們感到生活如此的幸福?蔚藍的天空,碧綠的田野,雪白的房舍;我們的眼睛欣賞着這些鮮豔的色彩,將它們化成我們心中的快樂。於是我們一心一意只想跳舞、唱歌、奔跑,感到輕鬆愉快,在心中產生了太陽恩澤萬物的一種愛,真想抱住太陽吻它一下。
門洞下面的那些瞎子處在永遠的黑暗之中,早已無動於衷,在這個新的歡樂的氣氛中,也依舊是安安靜靜地待着,只是偶爾吆喝身邊的狗,叫它們安靜,不知道它們爲什麼老想蹦蹦跳跳。
一天後,他們扶着小弟弟或小妹妹回家,那個孩子假如說:“今天天氣太好了。”瞎子就會回答:“我早覺出來了,今天天氣好,魯魯再也不會老實待着了。”
我曾經見到過一個這樣的人,他過着無法想象的最殘酷和苦難的生活。
他是個鄉下人,父親是個諾曼底的農莊主人。父母活着時,還有人照看他,他只是對自己可怕的殘疾感到痛苦;可是父母一去世,殘酷的生活就開始了。有一個姐收留了他,然而農莊裡的人待他卻像一個白吃飯的窮鬼,頓頓飯都要嫌他吃得太多,稱他是懶蟲、飯桶。雖然他姐夫把他的那份遺產霸佔了,但是連湯也不願給他喝,給他的僅是夠他不被餓死的那麼一點兒。
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兩隻大眼睛如同兩塊封信用的小麪糰。他捱了辱罵後依然聲色不動,他是這樣的深沉,以至他是否捱了別人的罵,也無從知道。他從未得到過溫暖,他母親也不喜歡他,對他總是很兇。在鄉間,沒有用的人就如同有害的人一樣,鄉下人假如可能也很願意像母雞把自己中間有殘疾的啄死一樣來對待他。
夏天,喝完湯,他就到大門口去坐着,冬天就靠在壁爐邊,等到天黑就再也不動彈了。他手一動不動,他的眼皮因爲一種神經性的疼痛**着。他是否有智力、有思想?是否對自己的生活有清楚的認識?誰也沒有想過。
幾年裡情況就是如此。他什麼事也不能做,再者他老是冷冰冰地不聲不響。最後他惹惱了他的親戚們,他因此成了受氣包,成了一種供人虐待折磨的小丑,專供周圍那此人粗魯地發泄他們的獸性,慘無人道地取樂。
想到的所有殘忍的惡作劇,都被想出來了。爲了使他吃了東西必須付出代價,他吃飯變成了鄰居們開心、殘廢人受罪的時刻。
鄉親們都跑來找這個消遣,他們互相通知,農莊廚房每天一直擠得滿滿的。有時他們在桌上放舀湯的盆子或者一隻貓、一隻狗。這隻動物慢慢地走近用舌頭舔着,不出聲響地吃起來了;有時舌頭響了一點,引得那個可憐蟲的注意,他便舉起勺胡亂打一下,它於是小心地躲開。
聚集在牆邊的圍觀者哈哈大笑起來。他呢,從不說一句話,又吃起來,同時伸出一隻手保護着他的湯盆。
有時他們弄來一些瓶塞子、木頭、樹葉子、甚至垃圾讓他嚼,他也無法分辨出來。
漸漸地,這種玩笑也開膩了。他的姐夫心裡有氣就不停地打他的嘴巴,看着他或許是舉手還擊的那種費氣力的樣子,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從此又開始新的玩法,就是打耳光。那些長工、短工、女僕有了興致就給他一巴掌,打得他眼皮直眨巴,他不知道躲到哪裡,只有不停地伸着兩隻胳膊阻擋人家的攻擊。
最終,他被迫只有去要飯。趕集時他被帶到人行道邊上,每當有腳步聲或是車輪聲,就伸着帽子叫喊:“求求您,行個好吧。”
但是鄉下人是不喜歡亂花錢的,連續幾個星期,他沒帶回來一個銅子。
於是人們對他產生了更加殘忍的想法。想看他是怎麼死的。
一年冬天,地面鋪了雪,天出奇地冷。他的姐夫卻在一天早晨把他帶到很遠的一條大路上去乞討。一整天都把他撂在那裡,晚上,他當着他那些僱工的面說沒有找着他。隨後又說:“不用擔心,肯定是有人因爲他冷把他帶走了。丟不了,明天早上會回來喝湯的。”
第二天,他沒回來。
原來瞎子連續等了好幾個小時,冷得受不了,感覺自己要凍死了,於是決定回去。摸着向前走着,掉在溝裡再爬起來,悶聲不響,想找一個人家。
大雪凍得他逐漸麻木起來,兩條腿發軟,再也無法支持住,他在一大片平原中間坐下,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大雪不住地下着,蓋在他身上,最後他的身體在不斷堆積起來的大雪底下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蹤跡標明屍首所在地。
他的親戚們裝着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到處找他,甚至還哭了幾聲。
那年冬天非常冷,很晚才解凍。一個星期日,農民們去教堂看彌撒,看到一大羣烏鴉在平原上空來回地盤旋,然後集中落在同一個地方,過了一會兒飛走,一會兒又飛回來。
隨後的一個星期裡,這些烏鴉依然在那裡,四面八方的烏鴉幾乎都集在這裡了;它們常落在閃亮的雪地上,在上面頑固地搜尋着。
有個小夥子跑去看它們到底在幹什麼,這纔看到瞎子的屍體,已經支離破碎,被吃掉一半。那雙無光的眼睛已經不在,被貪饞的長喙啄走了。
每當我遇到有太陽的日子感到渾身舒暢時,就不由自主地要想起這個可憐蟲,心裡泛起一種淒涼的回憶和無法名狀的悲哀。是啊,他在世上是如此命苦,以至見過他的人聽說他遭到慘死,反而感到一陣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