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到這來了,他嚇了一大跳,說:“我們跟爸爸一起吃晚飯,這樣可以離她近點。吃飯時可以由女傭人守着她。”
他們一起走到隔壁的公寓裡去。
卡舍蘭已經坐在桌子邊上等他們了。桌上已擺好了飯菜。
他們坐下來。卡舍蘭說:“這種日子我可不喜歡常有。讓人難受。”但他卻感覺自己的胃口很好。
可是,勒薩勃爾卻感覺心裡很悶,幾乎什麼都沒吃,他始終留意聽着隔壁那間屋裡的動靜,科拉心裡煩躁不安,不時地擦着她那淚汪汪的眼睛。
卡舍蘭問:“科長是怎麼說?”
勒薩勃爾如實地說了,可是他的岳父還嫌他說得不夠仔細,讓他再重複一遍。
“他們知道她病了,一定都特別注意吧?”他想着當她死了以後,自己回到部裡去時的那種得意的情形,以及同事們臉上將會有什麼樣的表情。但是,他卻像責備似的說:“我並不是對心愛的姐姐有什麼不良企圖!實際上,我確實很希望她能多活幾年;但是,不管怎樣,這件事影響非常大。薩翁老頭兒也一定會忘掉公社。”
正在大家吃草莓時,病人的房門猛然開了。三個人嚇得不約而同地都站起來。女傭人不慌不忙地走進來說:“她斷氣了。”
卡舍蘭扔下餐巾,瘋狂地奔過去,科拉緊跟其後,勒薩勃爾卻站在房門口,朝病房裡遠遠望着。只見岳父在牀邊彎着腰靜靜地聽。突然他聽見岳父說:“完了!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看見妻子跪在牀邊,哭起來。這時候,他決定進去。
“完了?”他問道。
卡舍蘭回過頭來看看。回答說:“是的。”他裝出很傷心的樣子,可是對方的心思一眼就能被看穿。不知怎麼的,雙方突然地握了握手,好像是在彼此感謝對方爲自己做了什麼事情似的。
於是他們趕緊忙着料理後事。
勒薩勃爾去請醫生,順便把最緊要的事儘可能辦完。
他趕快走下樓,現在他急需離開家裡人,到街上去獨自享受一番他的幸福。
所有事情都辦完以後,他沒有立刻回家,卻走到大道上去,因爲他想到人羣中間去品味一下夜生活的幸福滋味。他真想高興地朝路人高喊:“每年我將要有五萬法郎的收入了!”他在大街上走着,不時在櫥窗前面停下瞧瞧貴重的衣料、珠寶、華麗的傢俱,他心裡暗想:“現在這些東西我都買得起啦。”
當他走到一家壽器店門口,他的腦中忽然間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她沒有死呢?如果他們萬一弄錯了呢?”
於是他又匆忙趕回了家。他進家便問:“大夫來了嗎?”
卡舍蘭回答:“來過了,他斷定她的確已經死了,並且答應出示一張證明。”
他們一同走進死人的臥房。科拉仍然坐在椅上哭。她毫不費力地輕輕哭着,這時她已經幾乎沒有任何悲痛,只是像一般女人那樣容易流淚罷了。
當屋裡只剩他們三個人時,卡舍蘭悄悄說:“咱們可以看看櫥櫃裡放着什麼東西。”
兩個男人把抽屜裡的東西倒空,掏過所有衣物,即使是一小片紙也不放過。一直找到深更半夜,也沒有找到任何有關係的東西。卡舍蘭問:“咱們是否就在這兒待到天亮?”勒薩勃爾勉強同意了。卡舍蘭於是決定:“既然這樣,咱們先把扶手椅搬來吧。”於是他們從小夫妻倆的臥房裡搬來了兩把椅子。
一個小時以後,三個人都挨着那具屍體呼呼睡着了。
直到天亮,那個女傭人進來時,他們才醒來。卡舍蘭說:“我迷糊了將近半個小時。”
勒薩勃爾說:“是的,我知道。我連一秒鐘都沒有睡過;只是閉上眼睛養了養神。”
科拉回到自己的家裡。
勒薩勃爾假裝無所謂地問卡舍蘭:“咱們何時去到公證人那兒看遺囑?”
“這個……如果您願意的話,今天早上去吧。”
“要不要叫科拉一起去?”
“也許那樣比較好,因爲繼承人畢竟是她呀。”
“那我就去告訴她準備一下吧。”
勒薩勃爾走了。
當卡舍蘭和勒薩勃爾夫妻倆身穿重孝,面帶悲傷地來到公證人那裡的時候,貝洛姆先生的事務所剛剛開門。
公證人接見了他們,卡舍蘭說:“先生,我是夏洛特?卡舍蘭小姐的弟弟,您一定不認識我。這是我的女兒和女婿。昨天我的姐姐過世了,我們想明天下葬。因爲您是她的遺囑保管人,所以我來問您一下,關於下葬的事情,她生前是否有什麼囑咐,或者您是否有什麼事情要通知我們。”
公證人從抽屜中取出一個信封,拆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紙來,說:“先生,這是遺囑的一個副本,另外一份由我保管。我現在就把遺囑內容告訴你們。”
他念道:
維克托裡娜——夏洛特?卡舍蘭,今立遺囑如下:
我把約值一百二十萬法郎的財產,全部留給我的侄女塞勒斯特——科拉利?卡舍蘭婚後所生的子女。在長子或長女成年以前,其父母享有財產收益的權利。
以下各條規定了子女每人應得部分,及子女他們的父母去世前能夠享用的部分。
假如在我去世以後,我的侄女仍無子女,我的全部財產由公證人保管,期限爲三年。在此三年如果她生了孩子,上面所立遺囑將依然有效。
要是我去世後三年內科拉莉仍無後嗣,我的全部財產將由公證人經手分配給下列所開列的窮人和慈善機構。
貝洛姆先生唸完後把遺囑遞到卡舍蘭的手裡,現在他已愣住了。
公證人又解釋幾句。“卡舍蘭小姐的事情,”他說,“她第一次跟我談到打算這樣立遺囑的時候,就向我表示她非常希望看到一個屬於她的血統的繼承人。我也曾不斷地勸她,可是她的意志卻非常明確。而且,這種意志是建立在一種宗教情感上的,在她看來沒有子女的結合是上天詛咒的表現。最終我也沒能使她改變主意。對這件事我感到非常遺憾。”然後他又笑着對科拉說:“我相信死者的願望很快就能實現。”
他們沉默無語地朝家裡走去。科拉的悲傷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無情無義的姑姑,哪值得哭她啊。勒薩勃爾也恨之入骨,最後他對卡舍蘭說:“把遺囑給我,讓我親眼看看。”他停在人行道上,任憑來往的行人推他撞他,他仍一步不動地逐字逐句地研究着遺囑。其他兩個人站在距他幾步遠的前方,默默地等着他。
他看完遺囑以後,還給卡舍蘭,說:“毫無辦法了。她騙得咱們真苦!”
卡舍蘭氣憤地回答:“生孩子是您的事情呀!您明知她一直盼望一個孩子。”
勒薩勃爾聳聳肩。
他們回到家裡,一幫靠死人混飯吃的人在等他們。勒薩勃爾怎麼也不想回到自己的家裡,卡舍蘭對每一個人都發脾氣。
科拉悄無聲息地關在自己房裡。一個小時後,卡舍蘭來敲勒薩勃爾的房門,同時隔着門說:“親愛的萊奧波德,我想跟您談談,無論怎樣,我們應該商量一下。我想,不管怎樣,喪事也要辦得體面點兒,不能讓部裡的人起疑心。至於費用,我們想想辦法。更何況事情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您結婚沒多久,您不會沒有孩子的。您如果加把勁兒就行了。咱們先把眼下的事處理完。您一會兒到部裡去一趟,好嗎?我現在就去寫訃聞上的姓名和地址。”
勒薩勃爾只得承認他岳父的話有道理。
吃中飯時,科拉出來了,態度極爲冷淡,好像發生的事跟她毫無關係。
吃完飯,她便回到自己屋裡去了。勒薩勃爾去海軍部了,卡舍蘭坐在陽臺上吸菸。
卡舍蘭望着遠處的山丘,想到了寬闊、平緩的塞納河,在山丘腳下流淌;如果趴在河邊樹蔭下的草地上,朝河裡吐口唾沫該有多舒服。這意外的不幸帶來的痛苦感覺,使他渾身不舒服;正因爲過去對此所抱的希望太大,等的時間也太久,所以這個不幸也特別沉重,特別殘忍。他不禁大喊:“該死的東西!”
屋裡傳來了殯儀館的人的喧鬧聲,釘棺材的聲音。自從公證人處回來後,他一直沒去看他姐姐。
不過,他想事情還沒有到完全絕望的地步。他的女兒爲什麼不能生孩子呢?她結婚剛不到兩年呀!他的女婿看上去也是精力充沛,身體結實而健康。他們一定會生孩子!
勒薩勃爾走進海軍部,偷偷溜到自己的辦公室裡。他看見桌上放着一張紙條,寫着:“科長找您。”他感到反感,擺了擺手。突然他又產生了一股往上爬的強烈。
他趕緊去見托爾什博夫先生。他裝出非常傷心的樣子。不過,在遭到嚴重打擊以後,他臉上的確流露出沮喪痛心的表情。
科長擡起頭,問:“我等了您一上午。您爲什麼沒來?”勒薩勃爾回答:“親愛的科座,非常不幸,我的卡舍蘭姑姑去世了,這會兒我正是來請您參加明天的葬禮的。”
托爾什博夫先生頓時用有點尊敬的口氣說:“既然是這樣,親愛的朋友,那就不一樣了,謝謝您。因爲您一定還有許多事要辦,所以我準您的假。”
勒薩勃爾爲表明自己對工作負責,說:“謝謝您,親愛的科座,一切都辦完了,我打算等下了班再走。”
然後他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去。
消息傳開後,各個科室都有人來,確切地說是來向他表示祝賀;同時,還想看看他的表現怎麼樣。他像個演員似的十分有分寸地對付他們,這令他們禁不住感到驚訝。有人說:“他這個人真謹慎。”也有人說:“其實一樣,總之他心裡很高興。”
瑪茲放肆地問他:“現在您知道遺產的確切數目了嗎?”
勒薩勃爾默然地回答:“噢,還不知道。遺囑上說大概有一百二十萬法郎。我知道,是由於公證人一定要把一些有關辦理喪事的條款通知給我們。”
大家都以爲勒薩勃爾不會再待在部裡了。每年有六萬法郎收入,沒人會再當小職員抄抄寫寫。他如今是個有身份的人,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有人猜想他可能進行政法院;又有人認爲他準備競選議員。科長已經在等着把他的辭呈轉給處長。
部裡的所有人都來送喪,他們認爲喪事辦得不夠隆重。不過流傳着一種說法,說是卡舍蘭小姐自己主張這麼辦的,這是遺囑上寫着的。
卡舍蘭第二天去上班了,勒薩勃爾先生得了一個星期的病以後,也來辦公了。他雖然顯得臉色蒼白,但還是跟以前一樣勤懇負責。幾乎可以說他們的生活中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有人只注意到他們故意擺闊,抽上了雪茄。沒多久,別人又獲息他們在巴黎附近租了別墅,打算到那兒去消夏。
大家都這麼想,他們和那個老太婆同樣吝嗇,這是他們的家風。有這麼多財產,還留在部裡,真有點不像話。
這了一陣兒,大家也就不再去想他們了,他們是什麼樣一種人,別人已經看透了。
勒薩勃爾跟在夏洛特姑姑的靈柩後面,腦子裡始終不忘那一百萬法郎。
他不斷地問自己,我已經結婚兩年,怎麼還沒有孩子呢?一想到他們夫婦倆可能永遠不會有孩子,他就嚇得心裡亂跳。
勒薩勃爾下了決心,不管怎樣也要當爸爸。
可他回到家裡就覺得不舒服,失望帶來的打擊影響到了他的健康。
醫生說病情很嚴重,叫他絕對休息,即使病好了,還得調養好長時間。
可一個星期後,他卻到部裡辦公去了。
他覺得身體還不舒服,不敢和妻子同房。他希望在身體健康、精神愉快、體力充沛的時候再進行。他於是就吃補藥,吃生牛肉,回家時,走很長的路以便鍛鍊身體。
他的健康並未很快恢復,所以他希望到巴黎郊外去度過炎熱的季節。他相信野外的新鮮空氣對他的體質很有好處。到鄉下去住一段時間,準能產生驚人效果。他的信心也就恢復了。他一再點撥他岳父說:“等咱們到了鄉下,我的身體好起來,就不用愁了。”
他們在貝宗村租了一所小房子,三個人都搬到那裡去住。
科拉非常感動,她已猜到了他的計劃。對他們來說,如同又回到了訂婚的時期,他們又共同等待着愛情的熱吻。他們互相需要,但是又互相拒絕,因爲有個更強烈的願望,即那幽靈似的一百萬法郎在推動他們,又攔阻他們。
卡舍蘭滿懷希望,逐漸地放下心來。他生活得異常快樂,酒喝得爽快,飯量也不小,在黃昏時,他感到心頭涌起陣陣詩興,他常說:“看了這些東西,我不得不相信天主。我這兒似乎揪緊了。”他指着心窩說,“我感到心煩意亂,我變得很可笑,就像被人浸在澡盆裡似的,真想大哭一場。”
勒薩勃爾的身體好轉了,他覺得已有很久沒有像此刻這樣精力旺盛了。
他認爲時刻已經到來。這是一個真正的新婚之夜。
隨後就是充滿撫愛和希望的蜜月。
接着,他們發現他們的嘗試沒有任何結果。
這既是一個失望,又是一個災難。不過勒薩勃爾沒有徹底絕望,他拿出了罕見的力量堅持下去,他的妻子被同樣的願望驅使着,被同樣的憂慮威脅着,想盡辦法協助他試驗,不斷地挑逗他來吻她,激起他日漸低落的熱情。
他們在十月初回到了巴黎。
他們的日子變得不好過了。他們的嘴上總掛着不中聽的話。卡舍蘭也用惡毒、粗魯的諷刺來折磨他們。
遺產無法得到了,這一個念頭不停地追逐糾纏他們,挑起他們之間的怨恨。科拉不給她丈夫好臉色瞧。卡舍蘭每頓晚飯都重複着:“假如我有錢的話,早就兒女成羣了……一個人窮了,就該理智點。”他對女兒說:“你肯定像我,可是……”說到此處,他就輕蔑地看看女婿。
勒薩勃爾就如同一個很有教養的人來到一個粗俗的人家,從不爭辯。部裡的人都發覺他氣色不佳。科長有一天問他:“您沒有生病吧?我感覺您有點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