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讓一個孩子變好,無論如何不要把他送到教養所,他在那裡肯定學會做壞事。我只開了一個很好的玩笑,可結局太壞了。有一天晚上九點左右,我和三個同學在離福拉克渡口很近的馬路上閒逛,都有點醉了。忽然遇到一輛馬車,車伕和乘客都睡着了。我抓住馬繮繩,把它引進渡船上,然後把渡船往河中一推。車伕聽見響聲,驚醒了,他什麼都沒看見,舉起鞭子一揮。馬邁步一跑,帶着車跳進激流中都淹死了。同學們揭發我。我真沒想到事情會弄得如此糟糕。
“從那後,我幹了不少更厲害的事,爲報復,那件事實在沒必要把我送入教養所。不過這些都不值得講給您聽。我僅僅把最後一件講給你聽聽,這一件您聽了肯定很高興。我爲您報仇啦,爸爸。”
菲利普—奧古斯特正準備講下去,神父說:
“不,等一會兒再說。”
他轉過身敲了一下銅鑼。
瑪格麗特很快就來了。
他嚴厲地命令她:
“把你準備好的東西都拿來,以後我不打鑼,你就別進來。”
她走出去,然後把一大塊乾酪,還有許多水果放在桌布上,走了。
長老說:“開始,講給我聽吧!”
菲利普—奧古斯特把自己的盤裡裝滿水果,又把酒杯斟滿。
年輕人舌頭已不好使,結結巴巴地說:
“最後一件事可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我去家……,我就在家待着,他們雖不願,但也無計可施,他們怕我……怕我。啊!我這人,可不要把我惹翻了,如果把我惹翻了,我什麼事兒都幹得出……您知……他們既可以說在一起過日子,但也可以說不在一起過日子。他有兩個家,一個是參議員的家,一個是情婦家。但他在媽媽這個家的日子比在自己家多,他離不開她。啊!媽媽……她精明能幹……她呀,懂得怎樣去籠絡一個男人!他的整個身心都被拴住了,直到死都這樣。總之,我回家他們怕我,對我服服貼貼。我這個人到了關鍵時刻往往足智多謀,善於應付,論使壞、論使計、還有論動拳頭,我都行,我誰都不怕。但媽媽病倒了,他把她安置在默朗附近的一所房子裡。她病了一年半,……這我對你說過。後來我們就發覺她死期快到了。他每天都從巴黎來看她,他很悲痛,真的很悲痛。
“有天早上,他們在一起談了將近一個鐘頭,我正尋思他們有什麼可談,會談這麼久,他們把我叫進去。我媽對我說:‘我要死了,有件事,伯爵雖不同意,但我還是要說。這就是你親生父親,他還活着。’
“我曾經問過她不下百次,我的父親叫什麼名字,她一直不肯告訴我。我記得爲了叫她說出來,有一天我還打了她幾個耳光,可依然沒用。
“她對我說:‘我要告訴你的就是你父親的名字。’
“那位伯爵連連說了三遍:‘不應說的,不應說的,不應說的,羅塞特。’
“媽媽在牀上坐着,顴骨通紅,眼睛發亮,那副樣子到現在似乎還在我眼前;因爲無論如何,她還是愛我的;她對他說:‘您來幫他一點忙吧,菲利普。’
“面對面和他說話時,她叫他菲利普,我呢,她就叫我奧古斯特。
“他發瘋般的喊了起來:‘幫這個下賤東西的忙,休想,幫這個下流胚子,這個慣犯,這個……這個……這個……’
“他說出了一大堆名稱來稱呼我,倒如同他一輩子沒有幹其它的事,而是一直在搜尋這些名稱一樣。
“我剛要發脾氣,媽媽擋住我,對他說:‘那麼您是想要他餓死,我,我可一個錢也沒有呀。’
“他沉着地道:‘羅塞特,我給您每年三萬五千法郎,三十年來就是一百多萬了。您靠了我過的是有錢的女人、被人愛戀的女人、大概還是幸福的女人的生活。這惡棍毀了我們最後幾年的生活,我沒有任何地方對不起他,休想讓我給他任何東西。假若您願意把那個人的姓名告訴他,那您就隨便。我表示遺憾,不過我不再管了。’
“媽媽朝我轉過臉來。我心想:‘媽……這次我可以找到我真正的父親了……他假若是個有錢的人,我就可以得救了。’
“她繼續說:‘你的父親德?維爾布瓦男爵,此時叫維爾布瓦長老,他是離土倫很近的加朗杜的本堂神父,在我離開他以前,他是我的情夫。’
“她把一切情況都告訴了我,不過沒提在懷孕這件事上如何哄騙您。可見,女人是從來不說實話的。”
他繼續喝酒,臉上一直笑眯眯的,又講了下去:
“過了兩天……兩天媽媽就死了。我們倆跟在棺材後面把她送到墳地……奇怪不奇怪,他哭得如同淚人一樣……我們肩並肩走着……簡直是爸爸帶着他的寶貝兒子。
“隨後我們回到家裡。僅僅剩下我們倆。我心裡想:‘不走是不可能了,可是一個子兒也沒有。’我那時身上的錢剛夠五十法郎。我想個什麼法子報仇呢?
“他對我說:‘我有些話要和您說。’
“我跟他走入了書房。他在桌前坐下,眼淚汪汪地對我說,他並不想狠心地對待我;他勸我不要打擾您……這是咱倆之間的事……他給了我一千法郎的鈔票……一千法郎……一千法郎……我……我這樣的一個人……一千法郎用處也不大呀。我看見抽屜中還有一疊鈔票。一見到鈔票,我可就起了殺心。我一步躥過去,把他推倒在地,掐住他的脖子,直到掐得他翻白眼爲止,看到他馬上要死去才鬆了手,拿東西塞了他的嘴,把他捆上,然後……哈,哈,哈!……我可幫您報了仇了……”
菲利普—奧古斯特說到此處,高興得直咳嗽,嘴角仍舊帶着殘忍而得意洋洋的神情,微微向上翹,維爾布瓦長老在這片嘴脣上又看見了當初使他神魂顛倒的那位女人的微笑。
“後來呢?”他問。
“後來呀……哈,哈,哈!……我拿起火鉤……在壁爐裡把它燒得通紅……然後我在他背上燙了幾個十字,是八個,還是十個,我此時也說不上了,我又把他翻過來,在肚子上燙了同樣多的十字。您說,這有多妙啊,爸!他身子扭來扭去……可是我把他的嘴塞得很緊,他叫不出來。然後我拿起十二張面值一千法郎的鈔票,加上我原來的一張,十三張……這數目沒給我帶來好運氣。
“我原以爲他是參議員,害怕丟臉,不肯傳揚出去。我的這個想法錯了。四天之後我在巴黎的一家飯館被人逮住了。在監獄待了三年。我沒能早來找您,原因就是這個。”
他又喝酒,含含糊糊地說下去:
“現在……爸爸啊……神父爸爸……有一個當神父的爸爸,這有多麼滑稽!……哈,哈!一定要好好對待小乖乖喲,小乖乖非同一般啊……他已幹過一樁非同小可的事……不對嗎……一樁非同小可的事……對付那老頭子……”
維爾布瓦長老心裡涌起了近乎瘋狂的怒火。
以前聽懺悔時,他曾經對他聽到的卑鄙可恥的秘密事,都以天主的名義寬恕了,如今卻感到沒有絲毫的憐憫和仁慈心,他也不再去求助天主了,因爲他知道在這世上遭到這樣不幸的人,無論上天或人間的庇護都難以拯救。
他憎恨這個萬惡之徒的兒子,憎恨他的不配爲人母的媽媽,是她把他教育成和她同樣壞。
他猛然間想到對這個惡人說話,只有高聲大叫才能令他害怕,只有一開始就把他嚇住,他於是咬牙切齒對他說:
“如今您將所有情況都講給我聽了,該聽我講了。明天早上您就走。以後就住在我指定的地方去,沒我的命令你不準離開。我給您一筆生活費,夠您用的,但數目不多,我也沒有錢。只要有一次您違背了我的命令,那就一切全完,而且我堅決不會饒您。”
菲利普—奧古斯特即使已醉得一塌糊塗,但對這個威脅卻能聽明白;他又恢復了殺人犯的本性。他打着酒嗝嚷道:
“啊!爸爸,不要和我來這一套……你是本堂神父……你已經掌握在我的手裡了……你會和別人一樣老老實實的!”
長老猛地一驚,真想把這個怪物抓住,像折筷子樣把他一下折斷,叫他知道不讓步是不可能的。
他將飯桌向那個人的胸口推過去,大聲叫道:
“啊!當心……我誰都不怕……”
那個醉鬼失去重心後搖搖晃晃。他覺得要倒下去,而且已在神父的控制下,他眼中露出殺人犯的兇光,朝桌布上的一把刀子伸過手去。維爾布瓦長老使勁把桌子一推,他的兒子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上,燈滾下去熄滅了。
黑暗中響起了一陣玻璃杯碰撞的聲音;然後似乎有身軀在地板地上爬行的聲音,再以後就沒任何聲音了。
燈碎後,黑暗籠罩着他倆,他們兩人都如同遇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下子被嚇傻了。醉鬼在牆邊蜷縮着,神父仍舊坐在椅子上,黑暗淹沒了他的怒火。
一片沉寂,如同墳墓裡一樣沉寂,好像沒有任何東西活着,沒有任何東西還在呼吸,外面也沒有任何聲音傳進來。
此種情形延續了好長時間,大概有一個小時。然後銅鑼突然響了,聲音既重又響。
瑪格麗特剛一聽到鑼聲就奔來,可是當她打開門時,眼前漆黑一團,嚇得她直向後退。後來她渾身戰慄,低聲道:“神父先生,神父先生!”
無人回答,也無任何動靜。
“老天爺啊!老天爺啊,”她心裡唸叨,“他們怎麼啦?究竟出什麼事啦?”
她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回去拿燈;她兩條腿發軟,一遍又一遍地叫:“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我是瑪格麗特。”
她雖然害怕,但是出於本能想要援救她的主人;這種願望使得她在驚恐中猛然膽大了,她出去端一盞油燈回來。
她在門口站着。看到了那個流浪漢挨着牆直挺挺地躺着,桌下露着維爾布瓦長老的兩隻黑腳和兩條穿着黑襪子的腿。他也許是仰面倒下來的,頭碰到了銅鑼。
她嚇得心直跳,一遍遍說:“我的天啊!我的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啦?”
她慢慢走近他們,忽然踏在一種滑膩膩的東西上,幾乎摔倒。
她彎下腰,只見紅地板上有紅色的**在流動,她猜出是血。
她發了瘋,撒腿就逃,她越過田野向村子裡奔去。她兩眼盯着遠處的燈光,邊跑邊喊:“馬烏法唐……馬烏法唐……馬烏法唐……”
一些男人慌里慌張地走了出來,圍住了她;可她用力掙扎,說不出話,她已神智不清了。
最後大家才知道在神父住的地方出了事,於是有一羣人帶了武器跑去援助他。
手拿着燈籠的幾個鄉下人簇擁着兩個握着手槍的憲兵、森林看守人、村長和瑪格麗特向橄欖園走來,別人架着瑪格麗特,她已精神崩潰了。
在令人恐怖的屋門前,他們猶豫了。但是憲兵班長抓過一個燈籠,走進去,其餘的人跟在他的後面。
父子都睡了。父親的喉嚨被割斷,已經長睡不醒了,兒子醉得不醒人事兒,也睡着了。兩個憲兵猛撲過去,沒等他醒過來,就已把手銬套上了他的手腕上。他猛地一驚,揉了揉醉眼,等他看見神父的屍體,他似乎害怕了,而且似乎困惑不解,什麼都不明白了。
“他爲什麼不逃跑呢?”村長問。
“他醉得不省人事了。”班長回答。
大家都贊同他的意見,原因是誰也不會想到維爾布瓦長老竟會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