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雷·拉瑪東先生不由沉思起來。即使他始終崇拜那些名將,可這個鄉下女人的講說卻讓他想到這麼多的人力,被廢而不用,任他們空耗國家錢財,如此強大的力量被棄置在不毛之地上,如果把它們用到幾百年才能完成的大工業上去,將會給國家帶來巨大的財富。
這會兒鳥先生已經走去和旅店老闆悄悄談話。老闆向鳥先生訂購了六大桶葡萄酒,等到春天普魯士人走了再交貨。
晚飯一吃完,大家馬上去就寢了。
鳥先生把有些事看在眼裡,他把耳朵貼在鎖孔上聽,一會兒又用眼貼着鎖孔力圖發現點“走廊上的秘密”。
一個小時後,他聽到一陣郞郞的聲音,立即向外看去。他看到羊脂球穿着一件長睡衣,手中端着一個蠟臺,向走廊盡頭那個房門走去。幾分鐘後羊脂球回來,高尼岱跟在她的後面。他們的說話聲很低,後來兩人就停下來不走了。羊脂球好像是在堅決阻止他進她的屋子。鳥先生無法聽清他們說些什麼,但最後他們的聲音高起來了,他終於耳朵颳着了幾句。高尼岱不停地央求說:
“您有多傻,對您來說,這又算得了什麼?”
她顯然非常生氣,回答:
“不行,有時候這種事是做不得的;再者,在這裡,簡直是件可恥的事。”
他大概絲毫也不理解其中的道理,還在問什麼緣故。她大發脾氣,嗓門提得更高了:
“什麼原因?您不知道嗎?普魯士人不就在這所房子裡嗎?大概就在隔壁的屋裡呢。”
他再也不說話了。敵人在旁邊,這個妓女也拒絕接受男人的溫存,這種愛國主義的節操喚醒了他在丟盔棄甲時的自尊心;他只得抱住她吻了一下,便輕手輕腳回到自己的房間了。
鳥先生心裡如同燒了火一樣,掀起蓋着他妻子粗硬身軀的被子,吻了她一下,把她吵醒了,她低聲問:“你愛我嗎?親愛的。”
第二天原定八點鐘出發,因此這個時候大家已聚在廚房;可那輛車子卻孤零零地放在院子中央,既找不到馬也沒有車伕。所有男子決定到鎮上去搜尋這個人,他們共同走了出去。他們來到廣場看見的第一個兵士正在一所低矮的房子裡削土豆皮。不一會兒,又看到一個兵士在替理髮店洗涮屋子。還有個兵士正在親一個哭着的小孩的臉,哄他別哭。那些肥胖的鄉婦——男人們打仗去了——正指揮那些馴順的勝利者在那裡做比如劈柴、把熱湯倒在麪包上、磨咖啡一類的工作;有個兵士在替他的手腳不靈的老婆子房主洗衣服。
伯爵驚詫不已。於是他請問一個教職員。這個虔誠的老信徒回答:“噢!這些可不是壞人;據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他們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他們把老婆孩子拋在家鄉;戰爭對他們來說,一點兒也不是件趣事。我斷定,那裡的妻子們也在哭哭啼啼掛念男人;將來也和這裡一樣,窮得走投無路。這裡,此刻還算不上倒黴,因爲他們沒有幹壞事,他們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做事。看見沒有?先生,窮人間就該相互幫助……喜歡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高尼岱目睹戰勝者與戰敗者之間會取得如此友好的諒解,十分氣憤,他立即走開。鳥先生說了一句笑話:“他們正在補充人口。”卡雷?拉瑪東先生也說了一句話,倒挺嚴肅:“他們在賠償損失。”可是他們還沒找到車伕。最後在咖啡館裡找到了他,他正和普魯士軍官的勤務兵親像兄弟一樣並排坐在一張桌旁。
伯爵生氣地問:
“沒有告訴你八點鐘套車嗎?”
“告訴過,可後來我又接到一道命令。”
“什麼命令呀?”
“告訴我不要套車。”
“這道命令是誰下達的?”
“當然是普魯士指揮官。”
“爲什麼下這樣的命令?”
“不知道,你們去問他吧。他們不允許我套車,所以我就不套車。事情就是這樣。”
“是他親口對你說的嗎?”
“不,先生,是旅店老闆替他傳達給我的。”
“什麼時候?”
“昨晚,我正要睡覺時。”
三個男子心中十分不安地回到了旅館。
他們想見軍官,可那無論如何也辦不到;雖然他就住在旅館裡,卻只同意由弗朗維先生和他談老百姓的事情。大家只好等着弗朗維先生起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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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尼岱在廚房裡的壁爐下面坐下來,他叫人爲他搬來一張小方桌,外帶啤酒一瓶,隨後叼着菸斗抽他的煙。
鳥先生跑到小酒店推銷他的葡萄酒去了。伯爵和棉紡廠廠主談論着政治,他們預測法蘭西的前途。他們把希望寄予奧爾良黨人身上,指望出一個無名的大救星,一個人們徹底絕望的時候挺身而出的英雄。大概會出來一個杜?蓋克蘭,一位貞德吧?也許是另一位拿破崙一世呢?
弗朗維先生在十點鐘出現了。大家馬上向他請教,他只是一字不改地把下面幾句話重說了兩三遍:“軍官這麼對我說:‘弗朗維先生,你必須告訴車伕給這些旅客明天下午套車。沒有我的命令,他們不能出發。你聽明白了嗎?好,行了。’”
他們要求見軍官。伯爵拿出自己的名片,卡雷?拉瑪東先生還在伯爵的名片上附着自己的姓名和全部的頭銜。普魯士軍官傳話給他們,說他可以在自己吃完午飯後接見這兩個人,也就是說大概一點鐘左右。
雖然大家惴惴不安,但還是隨便吃了點東西。羊脂球好像是病了,而且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大夥剛喝過咖啡,勤務兵就來找這兩位先生。
鳥先生隨着兩個人一同去了;他們也想把高尼岱拉去,但他高傲地宣稱,他決心永世不與德國人交往;他躲到壁爐下,又要了一瓶啤酒。
三個人被領到旅館中最漂亮的那間房子裡,軍官在那裡接見他們;他躺在一張靠背椅上,連坐也不坐起來,招呼也不向他們打,甚至對他們連看也不看,十足的打勝仗的軍人那種蠻橫無理的神態。
過了好長時間,他發話了:
“你們幾個有什麼事兒?”
伯爵馬上發言:“我們想出發,先生。”
“不行。”
“我是否可以請問一下,爲什麼不讓我們走?”
“原因是我不願意。”
“我們以無比的敬意請您注意,先生,您的總司令曾向我們發放了去第厄普的通行證;我想我們什麼事也沒做錯,而受到您的嚴苛待遇。”
“我不願意……沒別的原因……你們下去吧。”
三個人鞠了一躬以後就退出去了。
誰也不清楚這個德國人爲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他們在廚房裡推測出各種情形並爭論個不休。也許要他們留下來做人質?——不過此舉的目的是什麼呢?——除非要把他們當俘虜帶走?最有可能向他們勒索一筆贖金吧?一想到這裡,他們嚇得快瘋了。最有錢的人害怕得最厲害;他們似乎看到自己爲了贖命把錢一袋袋地倒在這個大兵的手中。他們費盡心機想出些能讓人相信的謊話,來隱瞞他們的財富,充當窮人,充當身無分文的人。鳥先生甚至還把錶鏈摘下來藏在衣袋中。天色黑了下來,燈已點上,鳥夫人提議打三十一點。大家全都同意了。
大家很快都全神貫注地打牌,他們心裡的恐懼漸漸平息下去了。
他們正打算吃飯,弗朗維先生又一次出現了,說:“普魯士軍官讓我來問伊麗莎白?露絲小姐,她是否已經改變主意了?”
羊脂球一聽這話,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她才大聲嚷道:“去告訴那個無賴、下流東西、那個普魯士臭死屍說,我決不同意,你聽清楚,我決不,決不,決不答應。”
胖老闆出去以後,大家就圍住羊脂球打聽,要她把她那次去見軍官的秘密說出來。她原先不願說,但過了不多久,她大聲喊道:“他想幹什麼?……他想幹什麼?他想和我睡覺!”大家都非常氣憤。高尼岱用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摔,酒杯都摔碎了。當時屋裡立即響起一片譴責這個無恥之徒的呼聲,一片暴怒的怨聲;全體團結起來抵禦敵人,似乎敵人要羊脂球做出犧牲這事裡他們每人都有份。
狂怒過去以後,大家還照例用晚餐,不過每個人都不怎麼說話,原因是都在想心事。
婦女們早早地就回各自的房間;男人們把牌局組織起來,並特意邀了弗朗維先生參加,以便從他身上打聽出有什麼辦法來消除與軍官的對立。但他只想打牌,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回答,只是不停地說:“打牌吧!先生們,打牌吧!”
弗朗維太太睏倦至極,找弗朗維去睡覺,他竟拒絕上樓。太太只得一個人走了,因爲她是“值早班的”,在太陽剛升起時就起牀;而他呢,是“值晚班的”,隨時能夠和朋友們熬夜。等大家看出沒有希望從他那裡打聽出任何消息後,就宣佈散局,各自去睡了。
第二天他們還是很早就起了牀,心裡抱着一種希望,出發的也更大了。
午飯吃得沒有一絲生氣,大家對羊脂球好像有點冷冰冰的,因爲夜裡每個人都在深思,過了一晚,他們的看法就大變了。他們此刻幾乎有點怨這個女人,爲什麼她不悄悄跑去找那個普魯士人?如果那樣,她不就能夠爲她的旅伴們在第二天一覺醒來時準備一個好消息了嗎?還有比這更簡單的嗎?並且又有誰知道?她的面子還能顧全,只要對軍官說她是看見旅伴們苦惱,覺得可憐,才答應的。對她來說,那種事並算不了什麼!
不過這是內心的想法,沒有人說出來。
下午,伯爵提議出去散散步。只有高尼岱和那兩個修女不去。
四個婦人在前面走着,三個男人離得不遠,跟在後面。
鳥先生把情況看得很明瞭,他說,這個“臭婊子”難道要害得他們在這長久地待下去。伯爵說不能讓一個婦人做這種痛苦的犧牲,這種事只能由她自願。卡雷?拉瑪東先生說如果法國人,真如大家所議論的那樣,從第厄普攻過來,那麼兩軍只能在多特接觸。鳥先生說:“那我們就趕快逃吧。”伯爵說:“這麼大的雪,又有幾位太太,這怎麼行呢?他們立刻會追上來,把我們當俘虜帶回來,那就只有任憑這些大兵擺佈了。”大家都不再吱聲。
太太們講的是打扮,但她們之間談得並不熱乎。
突然在街口出現了那個普魯士軍官。
他經過婦人們面前時,彎了彎腰,但對那些男人卻非常輕蔑地看了一眼。
羊脂球滿臉通紅;那三位有夫之婦則感到一種莫大的恥辱,原因是她們覺得和妓女一起散步讓軍官遇見,而這妓女又是那軍人如此不客氣地對待過的。
回到旅館,大家都無所事事。因爲一些極其無足輕重的小事,言語都很尖刻。晚飯不聲不響地吃了,吃得很快;吃完晚飯後各自都上樓去睡覺,希望趕快睡着混過時間。
第二天早上下樓,大家顯得非常疲憊,且都滿腹怨言。幾位太太幾乎不與羊脂球說話。
鐘敲響了。教堂內有孩子要領洗。羊脂球以前也生過一個孩子,寄養在依弗多的一個農民家中。她平時也不想他;可一想到這個即將要領洗的小孩,她突然對自己孩子有了種強烈的母愛,她於是堅決要參加這個儀式。
她剛走,大家就把椅子挪到一塊兒,他們覺得是該想個辦法的時候了。鳥先生主張向軍官提議,把羊脂球一人留下,讓軍官放其他的人走。
弗朗維先生又一次擔任了傳話的使命,可他馬上就又回到了樓下。那德國人顯露的意思是他的得不到滿足,就必須扣留其他的人。
鳥夫人的下流脾氣一下子顯露出來:“我們不能老死在這個地方啊。和所有的男人幹這種事就是這個娼婦的本行,我想她無權拒絕這個或接受那個人。她在魯昂要是碰到誰,即使是馬車伕,她都要!但是今天,需要她幫我們解決困難了!她這個髒女人,倒假裝正經人了!……這個軍官,我覺得他的行爲非常正派。他大概很長時間沒接近女人了,我們這三個女人顯而易見比羊脂球更合他的胃口。可是,不,他只想把這個婦人弄到手纔會滿意。他對有夫之婦是尊重的。請大家注意,他是這裡的主人。只要他開口說一句:‘我要’。就能夠在他的那些士兵的幫助下強姦了我們。”
那兩個婦人不由打了個小小的寒戰。卡雷?拉瑪東夫人眼中閃爍着光芒,臉色發白,似乎感覺自己已被那個軍官強暴過。
男人們此刻也全走了過來。鳥先生主張把這個“賤貨”捆綁起來交給敵人。不過伯爵主張用計謀,他說:“還是應該好好對她。”
接着他們私下裡秘密地商量起來。
人們各抒己見,而且每句話都講得非常體面。
最後,在他們看來這個故事顯得這麼有趣,所以大家忍不住地都輕鬆愉快起來。伯爵想出了一些趣話妙語,可是他說得那麼巧妙,不刺耳而能引起微笑。鳥先生說出了一些粗魯的猥褻詞句,大夥聽了也不覺得難聽;他的太太毫不隱諱地表示了她的看法,她說:“既然這個姑娘的本行就是幹這個,爲什麼她不拒絕別人,而偏偏要拒絕這個人?”卡雷?拉瑪東夫人大概也有這樣的想法,就是如果她是羊脂球,她寧願拒絕其他人而不會拒絕這個人。
他們花了好長的時間商量辦法,每個人都定好了自己的任務,該講的理由及該用的手段。大家一同決定進攻的計劃,應該施展的妙計和乘其不備的突然襲擊,爲的是強迫這座活城堡開門迎接敵人。
高尼岱一直躲在一邊,對此事一點兒也不過問。
大家的注意力是如此集中,以致沒人聽見羊脂球回來。虧得伯爵輕輕噓了一聲,大家才紛紛擡起頭來。她已經走到了跟前。他們都閉上了嘴,覺得十分尷尬,情急之下無法與她搭話。伯爵夫人確實比別人更擅長於交際場中的兩面派作風,問她:“這次洗禮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