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後大家談起雞來,男人們在一起,又能談什麼呢?其中有一個人說:
“說起這個題目,我倒遇見過一樁非同尋常的故事呢。”他於是講述起來。
去年冬天一個晚上我突然感到很疲乏,那時我呆在自己家裡,孤伶伶的,我知道照這樣待下去,可怕的憂鬱症就會發作,如果那樣的話,是會叫人自殺的。
我穿上大衣,走出了門。我在林蔭道里走過去又走過來。想找一個地方消磨兩個小時,最後我決定去“牧羊女遊樂場”那個妓女市場去看看。
大廳里人不多。遊廊裡有幾個流裡流氣的人,渾身俗氣。
那些沒有情調的醜陋的妓女們正在搜尋獵物。
但我突然看到了一個小姑娘,看起來還可以;她不是很年輕,有些動人。我叫住了她,稀裡糊塗地說出了我爲度夜願出的價錢。我確實不願意孤單單地一個人回家去;有這個姑娘抱抱總算好些。
我跟着她走了。
她在五樓停了下來,關上門之後,她問我:
“你打算待到明天嗎?”
“當然。”
“好的,我僅僅是隨便問一下罷了。你等我一分鐘,我立即回來。”
我聽她關了兩道門,她似乎還說了話。我感到奇怪和不安起來。她大概有一個杈桿兒,但我的拳頭和腰板兒都很結實。“走着瞧吧。”我心裡暗想。
我集中精力聽着,聽到裡面一陣忙亂,有人走動,腳步聲很輕。
她手裡端着一根點着的蠟燭回來了。
“你能進來了。”她說。
她用“你”而不用“您”稱呼我,表明她已經屬於我了。我踏進了妓女住的那種臥室。牀上是一牀鴨絨被,上面有斑斑點點令人生疑的污跡。
她說了:
“寬寬衣服吧,寶貝兒。”
我用充滿懷疑的眼光檢查了一下屋子。並沒有什麼令我不放心的。
她衣服脫得飛快,我還沒脫下大衣,她就已經鑽進被窩了。她笑着說:
“喂,怎麼啦?爲什麼發呆?來吧,快着點兒吧。”
我學她的樣脫了衣服,和她躺在一起了。
五分鐘後,我真恨不得走掉。可是那種無法忍受的疲乏還控制着我,因而還是留下來了。在遊樂場燈光的照耀下,我覺得這個女人的很有誘惑力,此刻一摟在懷裡,這種誘惑就消失了,肉挨肉地貼着我的是跟所有的妓女沒有任何區別的那種庸俗的姑娘。她那木然的、大方的吻,還夾雜着大蒜的氣味。
我開始和她聊天。
“你在這兒住了很長時間啦?”我說。
“到正月十五就正好半年啦。”
“你以前住在什麼地方?”
“住克洛澤爾街。可是那個看門女人總跟我搗蛋,我只好退了租。”
她就沒休止地講那個看門女人如何造她的謠。
這時我猛然聽見離我們很近的地方有響動。開始是一聲嘆息,接着是一下輕輕的響聲,但是很清楚,就如同有人坐在一張椅上轉身。
我猛地坐了起來,問:
“這是什麼聲音?”
她坦然地答道:
“別害怕,我的寶貝兒,是街坊。板壁薄,什麼都能聽見,就像是在這屋裡一樣。倒黴的房子,簡直是硬紙板搭的。”
我的懶勁很嚴重,我重新鑽進了被窩裡。我們又聊起天來。在此時總要向這些女人打聽她們的第一次遭遇,揭開她們第一次墮落的紗幕,我同樣受了些好奇心的驅使,開始盤問她最初幾個情人的情況。
我明明知道她要撒謊。那又有啥關係呢?在她一堆的謊言中,我大概能找到些真誠的、動人的東西。
“說吧!那個人是誰?”
“是個划船愛好者,我的寶貝兒。”
“啊!你那時在什麼地方住?”
“阿爾讓特伊。”
“你在那裡幹什麼?”
“在一家飯店當侍女。”
“哪家飯店?”
“淡水河水手飯店,知道嗎?”
“不用問,是博南芳開的。”
“對,很對。”
“那個人是如何引誘你的?”
“在我爲他鋪牀時,他就撒起野來了。”
此時我猛然想起我一個朋友的理論,他是位很會觀察並具有哲學頭腦的醫生。因爲長期在一家大醫院裡服務,他往常接觸到那些未婚先育的姑娘和賣淫的妓女;他每日都可以瞭解到她們的各種各樣的羞辱和苦難。他常對我說:
“女孩子首次墮落,總是而且永遠是因爲受了與她階級和身份都相同的男子的引誘。人們譴責富人,說他們摘窮人家女兒們清白的花。事實絕非如此。富人們花錢買的是摘下來紮成花束的花,他們親自摘已是第二遍開的花了,他們從來摘不到第一遍開的花朵。”
我又轉身向着我的女伴,笑了起來。
“你那故事我早就已經知道了。第一個認識你的人肯定不是你所說的划船愛好者。”
“哦,是他,我可以起誓。”
“你撒謊。”
“哦!沒撒謊,我敢保證。”
“你撒謊,老老實實告訴我。”
她吃了一驚,似乎有些猶豫。
我又說:
“我是個魔術家,我懂得催眠術。你不告訴我真情,把你催眠以後,我就什麼都知道了。”
她感到有些害怕,於是她吞吞吐吐地說:
“你怎麼會猜到的呢?”
我又說:
“好,快說。”
“哦!那是當地的一個節日。飯店請一位名叫亞歷山大的臨時幫忙的廚師。他一到店裡,就折騰起來,任何人他都要指揮,甚至於老闆、老闆娘也包括在內,他簡直就像個國王……他是個漂亮漢子,站在爐竈前面片刻也無法保持安靜。他總是高聲喊叫:‘喂!拿黃油來——拿雞蛋來——拿料酒來。’這些東西不能馬上跑着送給他,他就發火大罵,罵的那些話會讓你臊得裙子底下都發紅。”
“第一天的活兒幹完了,他站在門口吸菸,我抱着碟子擦着他身旁走過,他對我說:‘喂!小姑娘,到那河邊去一下,指給我看看這裡的風景。’我呢,傻乎乎的就去了;我們剛來到河邊,他就對我胡來了,這麼快,我連他乾的什麼事都不知道。後來,他乘了九點鐘的火車就走了。此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問:
“就這些?”
她結結巴巴地說:
“哦!我估計弗洛朗坦就是他的。”
“弗洛朗坦是誰?”
“就是我的那個孩子呀!”
“啊!很好。你接着就騙那個划船愛好者說弗朗洛坦是他的,是不是?”
“是的!”
“這個划船愛好者有錢嗎?”
“是的,他給我的弗洛朗坦支付三百法郎的年金。”
我感到有興趣了,又問:
“很好,我的姑娘。不要一直以爲你們傻,其實你們一點兒也不傻。如今,弗洛朗坦多大了?”
她回道:
“他十二歲啦。到春天就要第一次領聖體了。”
“好極了,從那以後,你就幹起這一行了。”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說: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忽然屋子裡發出一個很響的聲音,嚇得我猛地從牀上跳下來。
我把蠟臺握在手中,又怕又氣地四處張望。她也下了牀,想拽住攔阻我,嘴裡嘟囔說:
“沒事,我的寶貝兒,告訴你,肯定沒事。”
可是,我已經發覺這個怪聲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我猛地拉開了隱在我們牀頭的一扇門……看見了一個可憐的小孩子。他臉色蒼白,非常瘦弱,坐在一張軟座椅旁。他就是從椅子上掉下來的,他全身哆嗦,一雙驚慌的、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
他一見我就哭了,隨即就張開雙臂向他母親奔過去。
“這不應該怪我,媽媽,這不應該怪我。我睡熟了掉下來。不要罵我,這不怪我。”
我看着這個女人,說:
“這是怎麼回事兒?”
她似乎又慌張,又傷心,斷斷續續地說:
“沒有辦法,我掙的錢無法把他送到寄宿學校去!只得把他留在身邊,又沒錢多租一間房。沒客的時候,他就跟我睡。客人只留一兩個小時,他能夠待在衣櫥裡,老實地待着:這個他懂。但是有人如果像你這樣在這裡留一整夜,他就得在椅上睡覺,腰可就要累斷了;……這也不能怪他……我真想叫你去試試看,……整晚都睡在一張椅子上……你想那是什麼滋味……”
她說着說着有些發怒了,居然大喊起來了。
孩子一直哭。他是個可憐的孩子,瘦弱、膽小,是的,他確實應該說是衣櫥中的孩子,等牀上空了,才能回到牀上去暖和片刻。
我也非常想哭。
我回自己家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