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夜色像是吸血的吻,毫不留情地覆蓋着。
別墅內古樸雅緻的鐘表指針顫顫巍巍地挪動。
“咔嚓”。
打破寧靜的是突兀的開門聲。
“沈先生,我想要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薛啓揚輕聲帶上臥室的門,目光釘住坐在沙發上閒閒地喝咖啡的沈浩希,儒雅俊秀的眉立刻擰在一起:“你那麼多女人,幹什麼就把她折騰成這副樣子?!身體本來就嬌弱的她剛剛發着三十九度的高燒,你是想要了她的命麼?!”
並沒有理會對方的質問,自顧自地說:“她怎麼樣了?”沈浩希面無表情地看着精美骨瓷杯中的咖啡,純的Espresso,濃郁的苦味讓人沉醉,雲淡風輕的目光輕飄飄地掠過因爲憤怒而扭曲的斯文面孔,與對面怒髮衝冠咆哮着的私人醫生形成鮮明對比。
“怎麼樣?!她還能怎樣?!還沒死!沈浩希你不喜歡她就不要糟蹋她!她不是你糟蹋得起的女人!”薛啓揚幾乎是踉蹌着衝過去提起沈浩希的衣領,想要打破對面這個刀槍不入的冷漠男人周身讓人發狂的平靜。
“這是我的家事,似乎輪不到你一個小醫生來管。”依舊沒有波瀾的語調,卻帶着壓倒性的氣勢,不怒而威,薛啓揚惡狠狠地死盯着他,恨不得把目光化爲匕首刺進這個男人腐爛的心臟當中。
沈浩希握住他的手腕不露聲色地用力,繼而輕易拿開了頸邊失禮的雙手:“薛醫生,做好你該做的事情,就好。”
“沈浩希!夏流年嫁給你這種人渣我都替她不值!你本來就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就是一個憑空冒出頭的陌生人,憑什麼就……”薛啓揚咬牙切齒地說着,恨不得把每一個音節都咬碎了。
陌生人。
呵。
沈浩希狠狠地在背後攥起拳,目光銳利地迎向義正言辭的男人。
“我人渣?你也配說我!薛啓揚,要不是看在夏先生的面子上,我早讓你滾蛋了!別以爲我看不出來,你覬覦夏流年多久了,嗯?!”沈浩希盡力壓制着體內洶涌的憤怒,冷眼看剛纔大呼小叫的薛啓揚霎那間噤聲不語,薄脣一如初始時輕緩開合:“不送。”
薛啓揚狼狽地收拾起東西匆匆走向門口,手搭在門把上時卻又頓住,躑躅良久,終是放軟了語氣無力地說:“沈浩希,我知道我只不過是個小角色你根本不放在眼裡,甚至連夏家也不是你惹不起的,但夏流年只不過是個無辜的女人,她才二十二歲,她不懂你那些變化多端神鬼莫測的骯髒手段,她甚至比一般女人還要軟弱,她沒那個潛質當你的玩物,經不起你這般虐待!”
門隨着最後一個音節的消散重重地合上,把污濁的夜色驅逐在外,屋內清冷得讓人呼吸都硬生生地疼。
客廳裡只有一排昏黃的暗色燈亮着,幽幽然然,悽悽切切。
憤怒,排山倒海,像是有火驟然爆燃,瞬間燎過全身,灼烈的疼痛直擊最脆弱的部分。
心臟的位置,痛。
帶着讓人作嘔的痛。
良久,沈浩希端起桌上白色精緻的咖啡杯,看濃郁的深褐色蕩起倉皇的波紋,水面上依舊映出冷然俊美的臉,手卻已經抖得連杯子都拿不穩了。
薛啓揚並沒有注意到,他無論如何都掩飾不去的心慌。
一直延續到此刻的心慌已經膨脹爲心痛和嫉恨。
心中嗤笑自己,這算什麼,他什麼時候淪落到連她的私人醫生都去嫉妒的地步了。
他當然知道夏流年的柔弱,他知道,她就像一棵搖搖欲墜的纖細水草一般哽咽在湍急的流水中,他用不着任何男人來提醒他這一點。
他當然知道夏流年是什麼身份,他利用了這麼多年,利害關係比誰都清楚。
可是,怎麼就,那麼失控地,反覆要她呢。
大腦一片混亂,沈浩希踱步良久,終究還是沒有推開那扇虛掩着的門。
他從來沒怕過什麼。
但他此刻的確怕了,那張脆弱的臉,他怕。
那種直擊心臟的痛感他前所未有地嘗試了,刀子刺入血肉的痛感是定量的,而那脆弱嵌入心臟的痛感卻無可估量,無窮無盡,發酵,膨脹,撐破所有肌理,直到,你再也承受不了爲止。
條理分明的書房,不帶任何感彩,重新續杯的熱騰騰的咖啡上煙霧嫋嫋。
閉上眼睛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然後準備把自己埋頭進繁重的工作中尋找喘息的機會。這些天來魂不守舍已經讓他從未有過地亂了步角,心中一片紛亂複雜,此刻的隱隱膩膩的疼痛讓他清醒,是清醒了,一切都清醒了,他不是遊夜,他是沈浩希。
爾虞我詐,脣槍舌戰,燈紅酒綠,迷情縱慾,心如止水,靜默自持,冷色調的熱鬧人生,這纔是他。
一場持續了不過一個半小時的視頻會議,所有人面對着看上去一如既往帶着嚴謹銳利的上司依舊如履薄冰,誰都沒有發現,他走神的次數,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十幾次還是二十幾次。
一切歸爲平靜,電腦屏幕逐漸暗下來,只有Logo在閃爍着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一張輪廓俊美的臉。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瓷杯邊緣,目光漸漸黯然地落在窗簾上,白色的窗簾是按照她的喜好換掉的,不染纖塵的白色,原來遮住污濁夜色的,竟是,如此的純白。
夏流年是在巨大的爭吵聲中醒來的,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爭吵聲很微弱,但她依舊是醒了,身體像被拆了骨頭一般無力,屏息靜聽着爭吵的內容,只覺得脊背陣陣發涼。
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陌生起來,每一樣東西都擺出一張似曾相識的陌生面孔迎向她。
她怕,非常怕。
聲音漸漸平息。
她像是被孤零零地遺忘在了另一個世界,沒有遊夜存在的世界。
要逃。
必須逃開。
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逃離這個陌生的男人。
拼盡了力氣,終於軟綿綿地從牀上滾了下來,厚重的地毯吸去了所有聲響。
門,明明就近在眼前,可是怎麼就,觸不到呢。
不偏不巧,就在這時,門驟然開啓,像是給了一個絕望之人最後一絲曙光,夏流年擡起頭來,然後嘴角淺淺上揚的弧度再也不能保持。
帶來曙光的是惡魔。
“流年!”沈浩希看着爬在地毯上的夏流年,着實吃了一驚。
夏流年驚恐地後退着,手腳並用,連滾帶爬。
“流年,你別亂動!”沈浩希快急死了,可是他又不敢再有什麼粗暴的舉動,但夏流年不顧一切的爬動已經蹭傷了她的腳踝,有血流出來,潔白細嫩的腳踝,鮮紅的血,相映生輝,格外刺眼。
她怕疼的。
格外怕。
但她現在好想沒有知覺一般朝遠離他的方向奮力挪動。
她更怕他。
他有那麼可怕麼,讓她就這麼急切地,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逃開。
果然會痛啊,痛的比想象中還要徹底。
沈浩希緩緩鬆開緊握着的門把手,一步一步緩慢地走過去,他與她的距離,她拉開得艱難,他拉近得格外容易。
不疾不徐的從容步伐,泫然欲泣的美麗眸子。
高高在上的冷厲男人,匍匐在下的柔弱少女。
僵硬的空氣氤氳着一觸即發的暴戾,像一根緊繃到極限的鐵絲。
下一秒,沈浩希輕輕俯下身子,溫柔如水的聲音拂去了所有鋒芒:“流年,疼不疼?”
夏流年睜大了眼睛看他,然後像搗蒜一般點着頭。
沈浩希鬆了口氣,然後把她輕而易舉地抱進懷裡:“不要亂動,我看看傷口。”
對一個走入絕境的困獸來說,溫柔的陷阱都變成了恩賜。
一邊處理傷口一邊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情緒,告訴自己不能再嚇到她,俄頃便覺胸口一片濡溼,溫暖的觸感讓他心裡一驚,低頭便見懷裡的女人使勁咬着脣不吭聲,眼淚肆無忌憚地流着。
“疼嗎?怎麼不說。”沈浩希手一抖,撒了一地的藥,褐色蔓延在深紅的地毯上,然後便見懷裡的女人受了驚一般使勁扯着他的衣服囁嚅:“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沈浩希被這樣的聲音折磨的快窒息了,剛要安撫便聽到她微弱的聲音——
“我不該把你當成遊夜的……”
“我不該把你牽扯進來的……”
“你本來就是一個無關的人……”
微弱到如此近的距離都聽得模糊,可是怎麼就聽清了呢,聽清了她在說什麼呢。
本來,就是一個,無關的人。
沈浩希瞳孔驟然一縮,毫不憐惜地將懷裡的女人扔在澈白的半圓形大牀上,發出一聲刺耳的悶響。
“夏流年,你最好不要再說任何一句足夠惹到我的話,不然,你的遊夜,我會讓他覺得,下地獄都比活着好受!”
沈浩希從來不會真正動怒的。
因爲所有人都沒那個機會等到他真正動怒的時刻。
而夏流年萬分榮幸地見到了,這個眼睛裡閃爍着刃血之光的男人。
“你的腦子應該沒問題,聽得懂我的話就乖乖地睡覺,如果我發現你再這樣像狗一樣到處亂爬,後果就不會像現在一樣了。”
門“嘭”地一聲猛然扣上,像沉重的魔鬼的嘆息。
夏流年拼命地縮進柔軟的被子裡,逼自己睡覺,他說,要乖乖睡覺,可是身上好疼,到處都在疼,胸口,格外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