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宴席的最後,藤原道三在向錢惟昱陳述了遣唐使興廢始末之後,還是委婉地表達了“不與唐土之間發生外交往來,不過是僧侶和中央朝廷清貴們的意思,在西國地方,武家、豪族和實權的國司那裡,對唐土尤其是吳越來的商團使節還是非常歡迎的”這樣一番意思。
說白了,這也是地方實權派的一種表態。日本朝廷注重的是大義名分,地方實權派注重的是實際經濟利益。尤其是西國地方的九州、四國兩島和本州島西端的周防、長州等地。因爲靠近朝鮮,又有來自唐土的貿易,本就是對外貿易開放政策的受益地區。或許關東那些窮地方的山猴子不喜歡開關,但是西國西方的實權派是肯定喜歡的。
所以,宴席的最後階段就“在熱烈友好的氛圍中結束了,雙方就共同關心的中日貿易和外交關係等話題交換了意見。錢惟昱表示會繼續堅持對日貿易全年不中斷的原則不改變,吳越的商船隊會每年四季持續不斷地爲日本人民帶來他們急需的奢侈品和其他禍害日本人艱苦樸素優良傳統的物資”。
一頓飯,吃掉了錢惟昱三百匹湖絲綢緞的賀禮。不過換來了不少有用的消息,也和筑前地方的勢力進一步結交好了關係,總的來說還是值得的。
後面的三天裡,船隊呆在博多津安靜的出貨,筑前國的各個座商都在國司的要求下儘快騰出資金來進貨。同時因爲這波船隊規模太大,當地的日本商人暫時也籌不出那麼多銀錢來進貨。爲了加快這個進度,不耽誤更多的時間,錢惟昱還指示蔣潔茹和蔣正明發明瞭“期貨契約”的交貨方式——
也就是把有頭面、有實力並且有筑前國司擔保的幾家當地日本豪商召集起來,給他們一個賒購吳越船隊帶來的貨物的特權限額。只要簽下認購契約,吳越一方就可以給他們按照一成的利息賒欠貨款兩個月。
他們進了貨之後,只要及時運往各處出貨,籌夠了錢,或者是弄夠了吳越船隊返航時需要進的日本國產貨——比如武士刀、玳瑁工藝品、摺扇、粗選之後的銅礦錠、銀礦錠、硝石硫磺等物資——然後在博多津的座商倉庫裡囤積好,等到吳越人最終回國的時候一併交割清賬。
錢惟昱的這個貿易創舉着實讓蔣潔茹刮目相看了一番——當然,賒賬購貨原本早就是有的,只不過原本這個時代的海商還沒有發明出諸如聯保擔保和政府擔保之類的契約形式,也缺乏實力後盾來保障這些措施的實施罷了。
因爲新的貿易舉措,日本商人認購貨物的籌資難度低了很多,雖然有一成的賒賬利息,不過卻可以讓他們比原本的進貨本錢進更多的貨,也算是一個利好。短短三天時間,超過十艘吳越海船的大宗貨物都被認購了出去。吳越人主要是優先拋售雪鹽、相對低質的粗綢、下等的茶葉等佔地大、分量重的貨物,而把細軟精貴的主要留着日後進京再賣。
當然,除了普通貨品之外,錢惟昱也不忘交代蔣潔茹和蔣正明適當放出一部分四書五經、《貞觀政要》之類日本人比較重視的儒家書籍、《妙法蓮華經》等日本人慣常信仰的天台宗佛教經典,再加上把他自己的詩詞文集《滄浪集》混在裡面一起搭售。
賣書的活計,如今吳越人用活字印刷術在國內的售價也有兩百文錢一卷上下。再加上日本人這個時代連雕版印刷術都還不存在,只有手抄書籍。所以按理說越海而來的書籍應該賣得更貴。但是實際上,錢惟昱根本沒指望着這些書來賺錢。
在他看來,先用日本人急需的熱門書籍低價鋪路,打開日本人從吳越人這裡購書的消費習慣。然後再把吳越人重點推薦的私貨夾帶其間,才能更好地形成文化上的入侵和思想上的統治。
再加上,如今這個年代,日語的書面發展還停留在“萬葉假名”階段,遠沒有趨於完善,大部分日語和漢語只是發音上不同,在句法和文字上依然還是一一對應的。如果純漢文的書籍大量涌入的話,也可以讓更多的日本文化人習慣使用漢語。
所謂的“萬葉假名”,是日語假名發展中的一個重要過程,也是假名的起源階段。其最初的出現,約摸是在9世紀初、日本人停止派出遣唐使爲止,漸漸開始發展的一種注音用字跡。比如日語裡發相當於後世漢語拼音“a”這個音的假名“あ”,就是從漢字“安”借形借過去的。發拼音“yi”對應音的假名“い”,則是從漢字“以”的字形借鑑過去的。
“萬葉假名”出現至錢惟昱的時代,約摸也就一百年出頭的樣子。因爲古代日本的文盲率較高,又沒有印刷術幫助書籍降價掃盲,所以如今也還沒有什麼進一步的發展。如果錢惟昱有心把日本人扭轉漢化過來,還是頗有希望的。
而且,這幾天裡,錢惟昱和藤原道三以及其他筑前國當地的日本讀書人稍微接觸了一番,才發現一個搞笑的事實:原來,在“萬葉假名”發明的初期,那些日本僧人們確實是“a”這個音就標標準準地寫作“安”,“yi”也規規矩矩寫成“以”。
之所以後後續那麼多簡筆的假名寫法出現,完全是因爲日本人完全沒有印刷術、所有書籍都靠手抄。爲了減少手抄書的工作量、讓書籍更容易普及、文盲率降低,朝廷這才讓一代代的齋院(賀茂齋院,相當於中國古代的昭文館、國史館之類的機構)文臣們致力於簡化假名的寫法。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錢惟昱甚至產生了在日本開印書作坊的衝動——如果這個時代日本的書籍價格一下子跳水個九成以上,讓所有日本抄書人都失業的話,是不是有可能從此阻斷日語作爲一門獨立的書面語繼續發展下去呢?
本着這個想法,錢惟昱命令蔣潔茹把所有書籍按照80文錢一卷的成本價拋售,立刻引來了日本商人們的瘋搶。甚至於後來都有吳越船隊當中的商人私自僞裝成日本人或者請託日本人購入——因爲這個價錢,他們就是運回國內都有得賺一倍以上的利潤!
當然,錢惟昱發現了這個問題之後,不得不稍微把書價擡高一些,擡到100~120文一本,一來是避免自己人鑽空子倒回國內去。二來則是出臺了限購手段——來買書的商人必須是在國司那裡註冊登記過的大商戶,如果是散戶來買的話,每本書只許買一冊,也就是隻能供自己讀書,而不能規模倒賣。這些舉措實施後,纔算是壓制住了巨利誘惑帶來的投機。
在錢惟昱把書帶來之前,日本本土因爲識字的人本來就不多,這些人的勞動力自然金貴。一本手抄書,動輒好幾貫錢的價錢;如果是流傳不廣的“奧義秘籍”,那就更不用說了,幾十貫都有可能。
而此前的吳越和晚唐時期的商人,雖然有帶來一些雕版書籍,比之日本人的手抄書固然是便宜了好多倍,但是因爲國內就要將近一貫錢一本,再加上海運的成本和海商追求的高利潤;一本書平均也要兩貫多到三貫。
現在錢惟昱開出的書價是100文,也就是相當於砍掉了九成五的書價!這能不讓日本讀書人瘋狂麼!原本這個時代的日本人所知道的唐土詩人文豪,也就僅限於白樂天、元微之而已——
在錢惟昱來到日本之前的20多年,約摸中原是後唐末年的日後,日本名士大江維時編纂了一本在日本文學界影響力最大的漢詩詩集《千載佳句》,共收錄中日兩國曆代詩人的名篇1100多首。其中白居易一人的詩作就佔了530多首,相當於全書的一半篇幅,元稹的差一些,也佔了將近兩成。可見這個年代,日本人只認這少數幾個晚唐大文豪。
如今,託廉價傾銷書籍之福。錢惟昱自己的《滄浪集》也在短短三天時間裡售完了三千多卷。考慮到這個時代日本全國也就七百萬人口、一百三五十萬戶的規模,再考慮到日本的文盲率。這個銷售數額已經足夠讓日本將近兩成的識字人口被自己的詩詞文集給覆蓋到了。
三天之後,當吳越船隊把貨物都倒騰出去、重新啓航經關門海峽走瀨戶內海直航攝津的時候。至少在筑前國內,大部分的貴族讀書人都已經會背誦那麼兩三首錢惟昱的“明月幾時有”或者“滄海寄餘生”了,而且這股風潮也會以這個時代所能達到的極限,儘量往東蔓延。
而在藤原道三和藤原棟世的運作之下,吳越船隊此前在壹歧島受到藤原純友餘孽海盜襲擊、出於“正當防衛”纔出手剿滅海盜的英勇事蹟也已經在北九州地區廣爲流傳了。
另有一隊代表着筑前國國司上洛朝覲的使者,比錢惟昱的船隊更先兩天趕赴京都,提前向朝中的天皇和關白稟報在北九州外海發生的外國商團使節和海盜發生交戰的情況,爲錢惟昱預作鋪墊。
於是乎,錢惟昱還沒進京都,在畿內之地,已經開始悄悄流傳他的各種說法:有個文采風流非比尋常、而且允文允武、擁有可以將作爲朝廷大患的藤原純友殘黨海盜彈指即滅的強大兵法修爲的唐土王爺,準備進京拜見陛下和關白,同時和延歷寺的高僧們交換‘會昌法難’之後在唐土失落的一些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