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苑最深處,靠近花園的一處精舍,便是周娥皇的閨房了。距離前年年底錢惟昱離開金陵回到吳越國的時候,如今又過去了一年半的時光,周娥皇也剛剛在正月裡過了她的十八歲生辰。
十八週歲零兩個月的年紀,卻依然小姑獨處,放在如今這金陵城裡,也着實算是超級大齡剩女了。當然,凡是金陵城裡有見過周娥皇品貌才學氣質的女眷,無論是上起鍾皇后,還是下到普通四品以上朝臣命婦,絕對不會有人疑心周娥皇是因爲自身素質不夠才嫁不出去的。對於這個現象,一直有一股詭秘的氣氛籠罩着周府。
去年年底的時候,鍾皇后居然派遣宮人來周府納采問名,六禮已具其二,那一刻,那些以百事通自居的金陵城內朝臣命婦,紛紛長舌大嘴地暗自傳言:怪道是拖延了這許久不曾許人,果真是被皇家看上了麼?可是問名之後,卻遲遲沒有得出占卜是否吉利的消息,又着實令人惴惴而好奇心萌發。
不過,不論外人怎麼想的,至少如今事情的正主兒確實一直身體抱恙,不宜談論諸事。
……
“阿嚏~阿嚏~嘚嘚嘚嘚……”連續幾個猛烈地噴嚏和如同打擺子一樣的寒顫,把周娥皇的臉色逼成一股病態的潮紅。如果不是深知其病情的人,還真會感慨此女端的天賦異稟,居然膚色可以妖冶若斯,呈現出一股淡粉紅色柔光緻緻的嬌膩。
周娥皇咳完,自嘲地微微一訕。自欺豔若桃李,可惜此刻卻無人欣賞,只有將來姿色定然不輸自己的親妹妹在一旁看着,實在是暴殄天物。
她有這般想法,倒不是她心性真心有多自戀。只是病得久了,臥牀多日,百無聊賴之下,如此胡思亂想聊以自慰,也算是一種豁達了。不過這種豁達的意淫沒持續幾秒鐘,就被她妹子打斷了。
“姐姐真是何苦來哉!要是當真如此這般死去活來,以咱家的身份家世,便是捲了細軟帶了家人跑了又如何,爲何受這般罪。爹爹也算是致仕榮歸了,掛個太傅也不用上朝,難不成咱家還有什麼前程要指着人家。”
周娥皇扭過頭去,面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微微張開了櫻桃檀口,隨後一個小銀挑子便伸進了深粉紅色的櫻脣之間,把一勺用木樨清露調和的梨花膏餵了進去。周娥皇雖然頭臉和嘴轉向了妹妹,但是一雙眼珠子卻沒有隨着臻首的轉動而一併轉移視線,而是扭頭之前無神地看着某個方向,頭轉過去之後依然看着剛纔看的方向。
周嘉敏見了周娥皇這般愛理不理的樣子,着實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家姐真是爲了那個呆子麼?雖然那呆子不錯,哪裡又有這般好處了!值得家姐被鍾皇后召見、傳太醫診病的時候,大冬天地跳到冰水荷花池裡遊兩遭?妹子真真兒是爲家姐不值了,這般做作,那呆子又哪裡止疼着熱知曉家姐做了多少,這不是媚眼拋給瞎子看麼!”
周嘉敏和周娥皇差了九歲,不過月份卻小,如今算來,再有幾個月周嘉敏便有十週歲了。加上週嘉敏早慧聰穎,雖然*上還無法體會男女之間那番情思,但是總歸是可以理解的。
一個多月前,那日正是宮中來了宦官、領的鐘皇后懿旨至周府行“問名”之禮。後來因爲周娥皇一直裝病,幾乎把周娥皇當作內定兒媳的鐘皇后又派遣了太醫來看個究竟,務必要着實探明情況。
聽說要來太醫,周娥皇倒也算果斷利落,提前兩三天趁着一個冬夜躲開了身邊侍女,偷偷摸進自家府上後花園,跳進了那座荷花池。臘月寒冬的,縱然是在南方的金陵城,池水自然也是冰冷刺骨的,周娥皇居然咬着牙“冬泳”了幾下,然後自己爬了上來。
這番做作之後,自然是連太醫都決然看不出異常來了——人家身上,那是真真的風邪入體,肺火上炎,那病情幾乎就和錢惟昱那便宜老爹錢弘佐死前的肺炎之症差不多了。診斷了之後,那太醫給周娥皇開了些調治肺疾的藥物,便回報了鍾皇后。
也多虧了如此應對,李弘冀當初慫恿的事情這才被擱置了下來——鍾皇后雖然看得上週娥皇的品貌氣質,但是總不能讓自己寶貝兒子娶個病秧子回來吧?聽那太醫把病情說的沉重,絕對不似是自己作踐出來的,鍾皇后心慈,自然不疑有他。
不過,周嘉敏可是全程見姐姐這般作踐自己的,從小生來自負姐妹兩人聰慧美貌罕有其他女子可比,她又如何忍得姐姐受這般委屈?
“姐姐可不是爲了他,姐姐只是骨子裡傲氣,不屑於爲人所利用罷了,”聽妹妹說得傲嬌光火,周娥皇總算是回神過來了些。眼珠子也敬重地轉過來與妹妹對視,其中包含了無數預言未盡之意,“鍾皇后仁德,這般事情如此突然,你道姐姐看不出是李弘冀做的手腳麼。非但姐姐知道,爹爹一樣知道。
不然錢惟昱的人馬突破廣德、進逼宣州的時候,爲何不光魏岑、李徵古等皇太弟一黨落井下石,連素來對李弘冀還算有些期望的韓熙載、孫晟都不再爲他拼死進諫——唉,倒是姐姐睡糊塗了腦子,和你小孩子家講這些朝堂上的東西作甚。”
說到此處,周娥皇不由得暗笑自己癡了,妹妹才十歲,說些詩文琴書的風雅之事,或者女兒家的私心情態,以妹子的早慧固然可以理解,但是朝廷上的事情,實在是太挑戰周嘉敏的智商了。
見姐姐頓住了不說下去,周嘉敏雖然是活泛着心思思忖了半天,無奈她對朝廷局勢終究不瞭解,也不懂這些,只能是根據姐姐的前言後語推測一些粗淺的見解:“姐姐前面說爹爹也知曉李弘冀做的手腳,莫菲韓熙載韓大人他們也是因爲爹爹授意,這纔不再相幫的麼?”
“哪有這麼簡單,朝廷大事,又豈是小孩家這般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爹爹雖然不喜李弘冀算計咱家,逼咱家在皇子派與皇弟派之間站隊。但若是那李弘冀果真能耐出衆,可以立刻和皇太弟殿下分出勝負,使我大唐不致連年內耗的話,爹爹便是站隊了又何妨。
無奈爹爹也看出李弘冀此人剛愎自用、目中無人,若是小心做人,謹守土地,倒還可以維持。如此大張旗鼓猛攻吳越,又不瞭解錢惟昱能耐爲人,定然是要被人所敗的。爹爹一心只想大唐基業能夠多存續幾年,至於當今聖上之後,是皇長子殿下還是皇太弟殿下登極,爹爹又有什麼在乎呢?只盼這兩人儘快分出勝負,纔是我大唐之福。”
周娥皇說的明白:周宗之所以出此下策,也不是他想賣國。周宗年近七十的人了,又沒有親生兒子在朝爲官,如今功名之心已經是恬淡不已了。若是李弘冀真有秒殺李景遂的實力,可以儘快奪儲停止內耗,周宗說不定也會支持。但是你要是禍國利己、爲了掌握更多的國內兵權對外妄開邊釁,而且還沒可能取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可惜,十歲的周嘉敏,是非觀還停留在簡單的“幫好人、打壞人”程度上,所以這番話依然沒全聽懂。或許她稚嫩的心中,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叫做“爲了效率和程序正義,必須犧牲公正”吧。
周娥皇病中說多了話,覺得又有些氣喘煩躁。再咳嗽了幾聲,以錦帕捂口擦拭,居然有些血絲,頓時也讓她覺得此前作爲有些心灰意冷。
她本是孤芳桀驁的高冷女子,不然歷史上也不會因爲嫁給李煜做皇后之後,驟聞自己妹妹周嘉敏和姐夫好上了,就心結難解,鬱鬱而終這般誇張的事蹟——換做別的女子,要是做了皇后,那皇帝隨意寵幸的女子多了去了,要是都吃起醋來,那還了得?
當然,周娥皇的這番骨子裡的傲氣,以及她在平行時空歷史上的那段表現,卻也決然不是尋常妒婦的“吃醋”二字可解的。有些女子,可能生下來就本身美貌才學氣質都出衆非凡,而且一直是當未來的皇后那般養着的,這樣的女子心氣之高冷,就遠遠比從小生下來是公主的女子都要厲害——
尋常人或許沒法想象這種情況,按說公主已經是帝女貴胄,尋常縱然是位列三公的富貴人家女兒,又哪能心氣如此之高呢?說出這種話來的人,只能說是不懂女人,同時又沒見識過真正生下來就被內定爲未來皇后的高貴女子。
打個比方,以歷史上漢武帝的第一任皇后陳阿嬌爲例,沒錯,就是那個被“金屋藏嬌”的陳阿嬌了。陳阿嬌是館陶公主的女兒,漢武帝劉協的表姐。她就屬於那種從小就知道自己要做皇后的女子,所以氣質、氣場比漢武帝的親姐姐平陽公主都要出衆。平陽公主爲了壓過陳阿嬌的氣場,還需要引薦衛子夫到漢武帝身邊受寵,纔好加強自己的影響力。而尋常朝代的皇后高冷不如長公主,往往是因爲那個皇后不是天生就內定了要當皇后的,所以小時候氣場養弱了。
周娥皇便是一個從小心性如“金屋藏嬌”的陳阿嬌一般的的女子。也正是這份高冷夾雜着自負和剛烈的心性,才讓她一時獨斷,做出了冬夜跳入荷花池造病的舉動。只可惜,似乎不諳病理醫學的她,沒有拿捏好分寸而已。病情調治了一兩個月依然不見好,開始她還滿不在乎,自得可以把鍾皇后的納吉之禮無限期推後了,如今見了病情越來越重,卻也有些慌神。
“姐姐,你這是咯血了麼?這還了得,要不還是讓爹爹去找太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