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霎時間睜大了眼睛,他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那一幕。
周圍瀰漫着陰森森的冷清,陡峭的山地遍佈着無數凹陷的深坑,泥土和岩石都被染成了淡紅,濃稠的血水順着低處往下流,然後彙集在腳邊的地縫中。
格雷面色慘白,身體有如一株枯萎的老樹般在冷風中微微搖曳着,豆大的汗珠順着他的臉頰流下,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然後望向離他最近的一個凹坑底下。
一具男人的屍體鮮血淋漓地躺在那裡,軀幹上佈滿撕裂的傷痕,他的右臂與左腿被截斷,他全身的皮肉潰爛,到處像是被不明生物所撕咬啃食的痕跡,而暴露在底下的白骨碎末充斥着極端的殘酷與血腥。
屍體邊流淌着像像黑油般的血跡,但大多都已經凝固,許多白色的蠅蛆在屍體上揉動,好像幾千只交匯在一起,併發出極爲噁心刺鼻的難聞氣味。
他睜着充滿血絲的雙眼,嘴巴張的很大,似乎死前受過極大的痛苦,凌亂的頭髮夾雜着腐爛的泥土,顯得異常的淒涼,而那張臉龐,格雷依稀還可以分辨清楚。
“……修羅!”格雷的表情逐漸麻木,他忽然覺得胃裡一陣不舒服,像洪水衝破大壩不斷翻江倒海,有什麼噁心的東西將要從喉嚨嘔吐而出。
“嗚啊……!”他發出哀嚎,匆忙用手捂住了嘴和喉嚨。
等到胃慢慢適應過來,格雷纔不由得喘了幾口粗氣。
他一臉心酸地朝修羅的屍體看了最後一眼,只怕修羅連自己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落得如此悽慘的下場,因爲修羅選擇了最不該來的時候出現在這裡,其結果就是被歸來的洛嵐殘忍殺害,而這份悽慘,也不過是善惡相報罷了。
緊接着,格雷慌忙移開了目光,踩着踉蹌地步伐向前走了幾步,他目光渙散地朝着四處張望,尋找着古蘭和莉莉絲的身影,而下一刻,他的眼神抑制不住顫抖。
沾滿鮮血的斷肢,上面包裹着破碎的布料,瘦骨嶙峋的手臂,斷了幾根手指,最後依然緊緊地握成拳頭,拳頭象徵着他的決意,準備做什麼的時候卻被忽然截斷。
再往前走,只見凹凸不平的狼藉地面上殘留着許多發着光的透明碎片,就好像玻璃般映射着陽光分解出淡淡的七色光,這些碎片一片一片的散落在周遭的土地,每塊碎片都形似零落的羽毛,然後緩緩化成光屑消散。
看着這一切,格雷的臉色愈加凝固,身子軟得像根麻繩在空中抖動,他不敢擡起頭,而是眼神畏縮地望着腳邊的地面,每走一步,他的步伐便越是沉重,越是緩慢。
他本能地感受到周圍瀰漫的寒意和那無處不在的死亡氣息,彷彿無邊際的冷,一絲一絲拼命往身體裡鑽,彷彿冷到骨頭裡去,每一塊骨頭都好像被凍得僵硬了,甚至每動一下都好似骨頭碎掉的疼,疼的鑽心,冷得刺骨。
而不一會兒,這份寒冷卻又變成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更可怕的是自己的手腳都不能動,劇烈的疼痛好像是要把他碾斷拉碎,無論什麼地方都痛。
“……呃啊!”
格雷伸手搗弄着太陽穴,打破了纏繞住自己的思緒,他發出紊亂的喘息聲,並無力的頹喪着臉,最後睜大了眼睛稍稍把目光向上一擡,那是以鮮血點綴的苦痛哀鳴。
時間定格下來,只見古蘭和莉莉絲一動不動地躺在不遠處凸起的土坡上,平靜而悠然,他們的雙手緊緊握着,身體以一種決絕的姿態伸展着,彷彿刺穿了了整個蒼穹,刺穿了映照着的烈日,而看着他們,格雷的手變得發涼,而且是從未有過的無力。
格雷呆呆地站在那兒,眼神發燙地注視着古蘭和莉莉絲,他們面容蒼白而死寂,已經完全喪失了生機,但直到最後一刻,他們的臉龐卻展現出永恆的溫暖笑顏,他們選擇了死在一起,而這樣的結局對於他們來說,是幸福的嗎?
“古蘭……莉莉絲……!?”
格雷聲嘶力竭地叫喊着他們的名字,可惜已經再無迴應,這一切就好像一把尖刀般刺入了心中,一刀刀將他的心刺得鮮血淋漓,最後,格雷的心忍不住悲壯了起來。
“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再次看向古蘭和莉莉絲殘屍敗蛻的身體,愧疚如同洶涌不盡的潮水般淹沒了心扉,痛苦像是無法竭止的風暴般肆虐着心靈,眼中滿是絕望,淚水逐漸從眼中溢出。
最後,格雷氣息奄奄地轉過頭,終於看向位於屍體旁邊的少女。
洛嵐毫髮無損的站立在被染地透紅的泥石地上,她全身的衣服也不見任何破碎的地方,除了鞋子與衣角處被浸上的淡淡血污外,其餘地方几乎都一塵不染。
她輕輕抿起嘴脣,平靜地注視着格雷,但她的的眼神太銳利,她的目光太過於刻薄,彷彿冰冷銷魂都寒意浸染在眼底,格雷瞬間承受不住,面色鐵青地低下了頭。
“……”
格雷一臉沉默,他緊咬的牙齒微微作響,並隨着他緊張的心跳聲,紊亂而倉促的呼吸聲,在這片在靜的詭譎的氣氛下,顯得異常清晰。
他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但也許是發生了一場小規模而且極爲短暫的戰鬥,不,這連戰鬥都談不上,不過是純粹的蹂虐罷了,洛嵐單方面的殺死了他們三人。
時間流逝得緩慢,不真實的光景變得一片扁平,彷彿連風聲、水聲,甚至他們的呼吸聲都完全靜止了一般,他沒親眼目睹的現實卻在腦海中顯得格外鮮明。
那彷彿死亡的圓舞曲,格雷瞪着雙眼,眼中彷彿蒙上了一層幻覺,此時天空與大地都披上了淡淡的黑色光幕,這片光幕也將洛嵐渲染的無比猙獰,無比可怕。
“你到這裡做什麼……不該讓你看見的!”
洛嵐神色憂慮地搖着頭,眼中充斥着失落,格雷頹喪的目光直射過來,她頓時覺得臉上是潑了一盆冷水,霎時無精打采地垂着腦袋。
她最不希望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洛嵐不想要格雷看到這樣的畫面,真實的洛嵐是個殘忍而嗜殺的人,格雷無疑會對這樣的自己有所改觀,她將怎麼看自己的呢?
在思前想後地考慮了很久後,格雷愧疚地朝格雷伸出手“你聽我說……”
格雷卻避開了洛嵐伸向她的手,他面色悲涼地搖着頭,顫顫巍巍地移動着步伐從洛嵐身邊走過,一直走到古蘭和莉莉絲屍體的旁邊跪下,絕望感忽然灼燒着他的腦海。
格雷目眥盡裂,緊緊盯着他們死灰的瞳孔,最後用盡全身力氣嘶吼了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充滿激情的喊聲傳了很遠很遠,夾雜着悲情與痛苦的哀鳴。
而洛嵐卻一下子慌了神,她的眼神陡然一緊,目光呆滯地凝望着格雷的後背數分鐘,然後沉重地吸了一口氣,她輕聲問:“你……認識他們?”
格雷並沒有回答,他顫抖地搖動着肩膀,沒辦法抑制的心跳有如篩糠,他看着古蘭和莉莉絲至今還未閉合的雙眼,他緩緩伸手抹向兩人的眼睛。
“爲什麼……爲什麼殺了他們?”
“我……”
洛嵐忽然說不出話來,她追悔莫及,頭轟地一下漲了起來,負罪的心情壓得她難受,她無法解釋眼前發生的一切。
沉默了好一會兒,洛嵐噤若寒蟬地回答:“他們……不是這個星球上的人,是其他地方來的……入侵者,我以爲他們是敵人,所以就……”
“所以你就殺死了他們?!”
格雷立刻感覺到荒謬,她痛苦地歪着頭,她感到血液在腦袋裡發瘋般地悸動,他神經錯亂似地搖着頭,最後陰沉着臉,顯得既憤怒又悲傷。
“就爲了這種原因……!”
格雷臉繃得緊緊的,緊咬着的牙齒忍不住發出咯咯的聲音。
爲了這種原因洛嵐便輕易地將古蘭和莉莉絲殺死,爲什麼她會這麼殘忍,她的眼裡就絲毫容不下外人嗎,這一刻,格雷對洛嵐忽然有了新的認知。
當再次看向洛嵐一成不變的表情,格雷心頭一沉,似乎覺得平日裡最親近的人忽地乘風飄去,飄得很遠,幾乎至於渺茫,即便再相見,也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這是誤會……這是誤會啊啊!!”
格雷哭喪着臉,撕心裂肺地哀嚎着,頓時佈滿憔悴的疲倦和深深的憂傷。
靜靜地聽着格雷的哀嚎,洛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敢發出聲音,此時她的臉像雕像般凝固着,慚愧、失落、內疚的心情像潮水般沖刷着她,令她喘不過來氣。
洛嵐突然感到一股絕望的苦水,淹沒了她自己,萬念俱灰的心情就好似掉進了深淵,不斷反覆,沒有着落,所有的希望都在眼前破滅了。
“……格雷!抱歉……我不知道!”
洛嵐激動地咬着嘴脣,一陣理屈詞窮,就彷彿良心受到譴責,她的臉又漲又發燙,當她鼓起勇氣,摒棄自尊心準備向他道歉,她把手搭在了格雷的肩上。
——啪!
格雷猛地揮開手臂,毫不留情地甩開了洛嵐搭在肩膀上的手,然後顫抖地從跪着的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去,心灰意冷地朝着山下的路走去。
洛嵐怔在原地,無比難過的拉扯着愈加蒼白的臉,無法描述的愧疚,巴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躲起來纔好,她被時刻煎熬着,胸膛裡的那顆心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等一下,你要去哪?”
洛嵐有些慍怒地撕扯着喉嚨,然後忽然朝格雷追了過去。
“別過來!!”
格雷忽然轉身,面色悲涼地看着洛嵐,然後神色麻木地搖着頭。
“我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看錯你了,但現在的你……真讓我感到害怕!”
洛嵐頓時驚呆了,格雷那些帶刺兒的話就像順風的火舌,燒得她臉上再次發紅發燙,他的眼睛就像利劍,狠狠地刺中了自己的心,真比直言批評還疼痛得厲害。
但洛嵐卻絲毫不給自己辯解的餘地,她那頹喪的臉又再次變得兇狠無情。
“沒錯,你才知道啊,這就是我啊,我殺過的人可不止這兩個,要說冷漠無情這份上,即使路西法也不能與我相比,沒有任何理由,因爲我就是惡啊!”
聽完,格雷意氣消沉地低着頭,他的眼睛重得擡不起來,眼邊掛着繁重的幾滴珠水,眨了幾回,晃悠悠跌落下來,最後,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望着格雷逐漸遠離的身影,洛嵐沒有再追過去,因爲如果再繼續那樣死纏爛就是自討沒趣了,這根本不是洛嵐的作風,即便應該去做,她也不會去。
而且,洛嵐她現在也需要一個人好好安靜一會兒。
洛嵐緩緩梳理着頭緒,彷彿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事實也的確如此,而她也並不是第一次因爲激憤而誤殺了人,但她過去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愧疚。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討厭自己,爲什麼自己不分青紅皁白地就去濫殺無辜,因爲有人出現在自己的眼前,覺得礙眼,就把他誤認爲是敵人了,不如說,洛嵐是單方面的希望他們是敵人,然後便以正當理由殺害他們,以解心頭之快,
當時洛嵐正因爲對格雷那份含糊的愛意而感到苦惱,而恰好眼前出現了‘敵人’,通過殺死敵人來滿足心裡的哀怨而發泄出快意,所以她沒有絲毫手軟。
她究竟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蠻橫又毫不講理了,不,應該說自己,一貫如此的吧!
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每當看見令自己不爽的人就會想方設法的激怒他們,然後再以正當理由,殘忍的殺害他們,這樣也不會違反自身的理念,將這些華麗的理念來包裝自己,然後便不再有後顧之憂地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來草菅人命。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洛嵐絕對會好好問清楚,不再斷章取義的去濫殺無辜。
不過,現在已經全完了,一開始準備說的話也無法再說出口,最後變成了一種奢望,一種幻想,她親手打破了它,所有的期待都在眼前破滅了。
於是,洛嵐第一次開始對自己感到質疑,她一直以來所堅守的理念,究竟有必要嗎?雖然看起來崇高的歪曲理念,但也不過是依照洛嵐喜歡的方式而制定的規則。
而這樣的規則,不過是符合自身偏私的慾望罷了。
回過頭,洛嵐臉色複雜地注視着古蘭和莉莉絲的屍體,憂傷瞬間閃過心底。
隨着一聲沉重而悠長的嘆息,洛嵐緩緩消失於虛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