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不算擁堵,至少,池仁在駛向江百果公寓的途中,還不至於中途棄車。但他還是來不及抵達目的地,就又接到了趙大允的電話:“吳煜是來接江小姐的,江小姐……帶了行李。”
池仁當即併線,準備調頭:“機場方向?”
趙大允旁觀者清:“池先生,具象那邊恐怕纔是您的當務之急。”
“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做我的主了?”池仁調頭之餘,口吻稱不上盛怒,卻冷冰冰得令人膽寒。
趙大允也算臨危不懼了:“闖過具象這一關,您纔有機會去打最後一場硬仗。您別忘了,這座山您這麼多年一步步爬到這裡,是爲了什麼?是爲了不惜一切代價地登頂,還是就這麼一失足滾回山腳下也無所謂?”
這一刻,趙大允反倒不左右爲難了。一旦池仁一鼓作氣,一旦池仁能和那個人平起平坐,有了話語權,一旦池仁反敗爲勝,一勞永逸,屆時,他隨他是殺是剮,眼都不會眨上一眨。
無奈,池仁所答非所問:“我再問你最後一遍,是不是機場?”
趙大允默不作聲。
“趙大允,天下果然是沒有不散的筵席。”池仁平心靜氣。
“池先生,我跟了您六年……”趙大允一身冷汗,但話一出口,當即又自己推翻了自己。六年?六年又何以與池仁和江百果的十四年相提並論?他也真是雞蛋碰石頭了。
就這樣,趙大允在池仁掛斷電話後,不得不又俯首稱臣地打了過去:“是,吳煜和江小姐是在去往機場方向。”
三隊人馬,趙大允緊緊跟在吳煜的後方,最後一個抵達機場。吳煜的車子是第二名。至於冠軍,非池仁莫屬,他一路平均時速一百四十公里,險象環生,就是爲了能守株待兔。
吳煜難得不西裝革履,穿了條米色休閒褲,褲線筆直,紫色POLO衫紮在褲腰裡,左手是他的名牌行李箱,右手是一個迷彩行李袋,無疑是江百果的。而江百果穿着稀鬆平常的牛仔褲和白色T恤,頭髮扎着,隨身物品裝在黑色腰包裡,兩手空空,擺臂擺得風生水起。
二人雖沒有肢體接觸,但看得出,有說有笑。
池仁看得出,眼下的江百果,一點都不“辛苦”。
而等江百果看到池仁時,來不及了。他明明是迎面走過來的,但因爲隱蔽而迅猛,等她看到他時,他就在眼前了。他一把抓住她的大臂,直接帶她走。
再等吳煜看到這一切時,更來不及了,甚至不等他反應過來,連趙大允都在他眼前了:“池先生和江小姐有幾句話要說,還請您配合一下。”
“配合?”吳煜臉紅脖子粗,“他算老幾,我要配合他?你……你又是誰?”
“朋友。”趙大允一推金絲框眼鏡,彬彬有禮,但路,是絕對不會讓的。
另一廂,江百果被池仁帶出去了十幾米,逼急了,一低頭,狠狠咬在池仁的手上。這一口下去,她牙都要鬆動了,可他還是沒放開她,不過就是停下了腳步:“你要去哪?”
江百果有些喘,但氣勢還是洶洶:“聽說這個季節的濟州島,很值得一去。”
池仁分明領帶早就扯掉了,但還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勒在脖子上,他用另一隻手,神經質地鬆了鬆領口:“聽說你要和他一起去?”
“是。”江百果供認不諱。
“這是你們的交易?”池仁掃了一眼被江百果咬傷的手背,這會兒才覺得鑽心的疼,“他放棄具象影業,你答應他的追求?”
江百果還是那一個字:“是。”
這是池仁始料未及的,他以爲,她會否認。
池仁連另一隻手也用了上,箍住江百果的雙肩,爲了配合她的嬌小,他幾乎是俯下身,平視着她:“你這麼做,是爲了我嗎?因爲我說過,沈龍傳媒這一步的棋不能這樣走,因爲我說過,我有我的計劃?因爲……”
這一次,江百果嗤笑一聲,小小地後退一步,就擺脫了池仁的雙手:“你想太多了。我不過是要算算吳煜對我的誠意,如果捎帶着也令你受了益,就算是我對你的補償好了,雖然,在感情的事上從來就沒有誰欠誰這麼一說。”
池仁緩緩站直身:“你以爲我會信嗎?”
江百果回頭,找到被趙大允擋住的吳煜,給了
他一個我馬上就來的微笑,再轉回頭,對池仁苦口婆心:“信不信是你的事,自作多情也是你的事,但我去哪裡,和誰去,是我的自由。”
“江百果,”池仁又要去抓住江百果,卻半途而廢,手停在半空,“我該拿你怎麼辦?”
江百果看了一眼池仁被她咬傷的手背,從腰包裡掏出了一個創可貼,撕開,爲他貼上:“沒辦法。就像當初我得不到你的迴應,我除了等你的電話,目送你的背影,答應你的一切要求,也沒什麼其他辦法。”
“你這是在懲罰我?”
“當然不是。”江百果將創可貼的包裝在指尖揉成小小的一團,“在感情這件事上,沒辦法的人大有人在,無能爲力是一種普遍,所以,我是說,無論結局好壞,一切都會過去。”
“你知道嗎,我真恨透了你的理智。”
“不瞞你說,我也恨透了我滿嘴的仁義道德。我一度以爲,你能治好我,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兒。”江百果最後點點頭,欲言又止,似乎是不打算畫蛇添足了,調頭走向了吳煜。
池仁沒有追上去,因爲江百果的一字一句,有理有據。
因爲她說他除了等她的電話,答應她的一切要求,餘下唯一一件能做的事,就是目送她的背影。
因爲她走向吳煜時,昂首闊步,到了最後,還小跑了兩步,帶着辭舊迎新的歡喜……
但到底,池仁還是追了上去。
他擋住吳煜的去路,語無倫次:“吳總,這一趟百果就拜託你了,作爲朋友,我知道你不會趁人之危,也不會強人所難……我是說,百果這一趟回來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要是讓我知道你做了什麼不該做的,我……”
吳煜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的,但江百果挽上他,直接繞過了池仁。而他看了一眼他臂彎中的小手,又看了一眼連話都沒說完,就被視爲無物的池仁,這才知道,這纔是最登峰造極的反擊。
至於江百果,她雖對池仁無話可說,卻丟給了趙大允一句:“管好你的朋友。”
趙大允微微一怔,和江百果對視了一眼。他們之間也有着大把的秘密,卻因爲對池仁保守了同一個秘密,而微妙地結爲了同一個戰壕的戰友。他會爲了池仁不遺餘力地保護她,而她三言兩語,就把池仁扔給了他。
當一言不發,卻仍鬥志昂揚的池仁被趙大允帶回羅曼酒店時,江百果從飛機的洗手間走出來,坐回吳煜的身邊。
吳煜看江百果雙眼紅腫,問道:“你迷眼了?”
江百果也不迴避,轉過頭面對吳煜:“嗯。”
“而且還是兩隻眼?”
“嗯。”
吳煜不由自主地冷笑一聲。
江百果伸手,拍了拍吳煜的膝頭:“吳煜,我不接受冷嘲熱諷。我哭了就是哭了,你有兩種選擇,一,可以裝作沒事發生,二,可以問我爲什麼哭。如果是我做的不對,你罵我打我都好過拐彎抹角,甚至,你能把我罵醒、打醒,才最好不過。”
吳煜當即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百果,我……我不是想給你難堪。但你要我怎麼才能說服我自己,你和我講條件讓我放棄具象影業,不是爲了……不是爲了他那個徒有其表的混蛋?我白手起家的沈龍傳媒,就這麼由着他那個混蛋胡來?”
江百果握住吳煜的手,視線也隨之落在上面:“我是真的想安定下來,希望你能給我這個機會。”
三十三歲的吳煜並沒有經歷過太多愛恨情仇,一時間百感交集,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來:“給,給,不管你要什麼,我都給。”所謂愛江山,更愛美人,沒遇到的時候總以爲荒唐,但遇到了,卻是順理成章。
接連五天,池仁每天晚上都會去無誤沙龍,獨佔休息室裡唯一的一條長沙發。
說是“獨佔”,卻也不盡然,畢竟,他也就是往中間一坐,至於別人敢不敢坐在他的左右,就是別人的事了。
張什找孟浣溪攤了牌了,果然,池仁是一點兒也沒冤枉他親愛的前岳父大人,而孟浣溪,也果然是早就知道來龍去脈。張什摔東摔西,問孟浣溪怎麼能黑白不分,害他差一點兒就恩將仇報,害了江百果。
而孟浣溪是一點兒也不悔悟,她說:“你就給我記住一點,我爸險些被她氣死!”
真相的大白,沒能澆滅張什
的左右爲難,相反,是火上澆油。一邊,他還是愛孟浣溪,她蠻不講理,黑白不分又算什麼?她殺人放火他也不在乎。另一邊,張什對江百果也沒了二心,所以,當江百果說她要去濟州島散散心時,張什就說了一句話:“踏踏實實玩兒你的,無誤有我。”
但對池仁,張什還是恨得牙癢癢。可鑑於他的下頜骨仍岌岌可危,前四天,他也就是對池仁不理不睬。
到了第五天,池仁仍雷打不動,可張什憋不住了。他拱開休息室的大門,直奔池仁,想着是勢大力沉地往他旁邊一坐,多多少少給他個下馬威,卻不想,心裡一哆嗦,一屁股坐在了沙發扶手上。
張什手忙腳亂地穩住重心:“門上那麼大字寫着staff only,你是不是不認識English?來,我教你,閒人免……”
“江百果什麼時候回來?”池仁瘦了幾分,兩頰有些凹陷。
張什從沙發扶手上向裡一滑:“我怎麼知道?”
“她也不接你電話嗎?”
“也?也就是說,她不接你電話嗎?”張什幸災樂禍,“不瞞你說,果子每天都會主動打給我報平安,每到一個地方,還會拍照片和我分享。”
說着,張什掏出了手機:“你想看嗎?”
池仁騰地站直身,邁向大門。
看得到,摸不着,不如不看。
看她和吳煜逢場作戲,不如不看。
張什二郎腿一翹,幽幽地:“你想得美啊,你想看……我還不給你看呢。”
就這樣,池仁轉身回來,一把奪過張什的手機。
連日來,池仁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季節的濟州島,櫻花和油菜花早就相繼開敗了,天氣也日益炎熱,到底有什麼值得一去。直到看到照片,他茅塞頓開:或許,江百果不過就是要去到一個沒有他的地方,無論哪裡,天寒地凍也好,驕陽似火也罷,沒有他就好。
他看到照片中的她,站在泰迪熊博物館裡,模仿着那些毛茸茸的蠢貨們的蠢相,幾乎以假亂真。而這張照片,勢必是出自吳煜之手,而他何德何能,有幸親身參與江百果的……脫胎換骨,無憂無慮?
而他還得沾張什的光,才僅能用他的一雙眼,躋身爲一名無關痛癢的旁觀者。
張什在被池仁奪過手機後,第一反應就是雙手護住了他的下頜骨,他暗暗罵了句髒話,心說這是不是就算造成心理陰影了?接着,他又有了另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上個月才換的手機……今天怕是難逃一劫。
不料,池仁一伸手,就將張什的手機遞了回來。張什怕其中有詐,一時間,沒敢接,池仁就又向他遞了一分。張什一把接下,整個人縮在沙發裡,等待迎接狂風驟雨。
又不料,池仁什麼都沒做,轉身離開了。
而這令張什的預感又推陳出新:這池大秘書……似乎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午夜,池仁漫無目的地行駛在大同小異的街頭。這一刻,最令他後悔莫及的無非是,他和江百果甚至來不及在這座城市中留下太多的回憶,“秘密基地”也好,江南船塢也罷,卻又都算不上甜蜜,以至於,他並沒有太多睹物思人的去處可去。
可話說回來,真要思人,又何須睹物?
江百果的千變萬化,早就在池仁的腦海中根深蒂固,今天,又新添了照片中那一副“蠢相”。池仁飛快地抹了一把眼角,將一抹溼潤毀屍滅跡。哭什麼?他暗自好笑,她分明不是在逢場作戲,她分明一點也不辛苦,那麼,他辛苦一點,又算得了什麼?
那麼,他又有什麼好哭的?
而這時,趙大允來電:“好消息!致鑫集團上鉤了,不出岔子的話,一個月之內,您就會接到……”
緊接着,趙大允結舌:“池先生?您……您在哭?”
池仁一發不可收拾。
“出什麼事兒了?”趙大允幾乎魂飛魄散。
池仁猛地將車子停下,下了車,像困獸似的踱來踱去:“沒事,我就是在……在放眼未來。我還沒有去過濟州島,但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去了。我倒不是說非去那裡不可,只是將來,她一定還會去往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城市,大好河山,名勝古蹟,只是……只是當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越來越多我不能踏入的禁區,到最後,我一定會被困死在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