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大娘與他對峙片刻,忽在心頭自嘲道:“我難道要與一個後生小子站在這裡比定力麼?……哼,這人是想裝傻,還是炫耀自己的小聰明?”想她堂堂仙劍門祖師,弟子徒孫遍佈西南各地,被人“女神仙”前“女神仙”後的奉若神明多年,竟拿一個莽撞後輩沒有法子了麼?
蕭雲天馬行空想的都是成蘭陵傷好之後的喜悅,絲毫不覺時間難熬,暗道:“公孫大娘爲何不發招?難道她自覺剛纔誇了大言,沒有把握三招勝我麼?”情知絕非如此,想那漢盤陀國王劍法已是精絕無比,卻也不是公孫大娘的對手,暗想她此舉定有深意,當下打起十二分精神,不知不覺將作戰的狀態調至巔峰,眼神若利劍般犀利,心中只剩下對面的對手。
公孫大娘微覺動氣,暗道:“真要與我比定力,難道我修道多年,還會輸給你一介莽撞武夫麼?且讓我來逼你發招!”當下將拂塵一抖,結束成劍,踏前兩步佔據進攻位置。
蕭雲暗自一驚,見對手看似隨意走動這兩步,卻如同捏住了自己的七寸一般,教人心驚膽戰,不由自主橫移兩步,將自己置於後發先制的有利地勢。
公孫大娘暗在心下讚了聲好,見他在自己的威勢下並未妄想以盲目進攻來打破平衡,而且避中有進,只這番眼光,已可算是入了劍道之門。當下又走兩步,依然緊緊佔據一擊必殺之地。
蕭雲壓力驟來,渾身冷汗直冒,這無聲無息的暗爭,竟比真刀真槍的廝殺更攝心魂,他情知對方畢生沉浸劍道,一旦出手定是雷霆萬鈞之勢,自己須得毫釐必爭,當下不敢怠慢,趕緊退後兩步,脫出對方一擊之地。
公孫大娘又上前兩步,蕭雲只覺甚難迴避,不由自主又退開兩步。公孫大娘徐步踏來,他只得不停倒退,眼看身後院牆阻隔,再無可退餘地,卻感到公孫大娘氣機已動,隨時將要出手,再見自己陷入大不利之境,一時情急生智,抖腕劃出一朵劍花,大叫道:“這是情劍第一招,叫做‘一見鍾情’,取的正是陌生男女初相戀時那纏綿之意,”邊說邊自顧自舞動劍招。
公孫大娘微微一怔,並未趁機出手,側身橫移兩步,依然佔據着隨時可將他輕易擊敗的地勢。蕭雲毫不理會,第二招又來,口中哇哇自語道:“第二招叫做‘兩情相悅’,卻是說這劍招要如同相愛中的兩人互相眷戀對方一般,隨時不離對手要害……,第三招叫做‘一往情深’,意寓將對手看作自己深愛之人一般,一鼓作氣緊追不捨,……這招叫做‘情深意重’,便是說劍勢須象對待自己的愛人一般謹慎厚重……”,這一套劍法的招名是他那日臨敵之時突發奇想早已取好,但一番解釋卻與劍招風馬牛不相及,他剛纔情急之下,故意將男女之情□到劍招之上,暗想公孫大娘雖是前輩高人,但畢竟是名女子,定然不好意思動手攻擊,否則便成了他口中那如同“愛人”一般的對手了。
公孫大娘果然並不攻擊,冷眼瞧他一路將劍法邊舞邊胡說八道。轉眼之間蕭雲已將成蘭陵初創的十三招“情劍”演練完畢,卻見對手依然拿捏在自己的七寸險地,當下又將劍法從頭演起,口中卻道:“情字十三招,爲情劍第一路,第二路卻是以思字主導。第一招,‘相思入骨’,是說要將對手看成是自己必欲得之而後快的女子……第二招‘思之慾狂’,卻是說要將打敗對手的信念當成是對自己所愛女子的思念一般念念不忘……”,他一路信口開河,又將情劍演了一遍。
眼看劍招又畢,偷眼見公孫大娘牢牢跟在自己七寸之地,竟似絲毫沒有被自己擾亂了心神,心下不免發急,尋思:“眼下只要她一出手,我多半必敗無疑,但她遲遲不動手,定是被這些招名嚇住了吧?”當下毫不停留,再次從頭練起,卻又將“心”字用到劍招之上,正胡言亂語了一招“心心相印”,卻聽公孫大娘冷喝道:“我送你一招‘情滅恨消’罷!”說話間拂塵迅捷刺出,蕭雲大驚招架,卻忽覺情劍依賴之力被束縛在胸口,竟然絲毫提不起來,連忙吐氣開聲,將霸王神刀的剛猛內力運了起來,但見四周拂塵飄動,不知應從何處下手招架,只得一個翻滾落地躲開,待他躍起身來仗劍戒備,公孫大娘已然飛身躍回,一言不發往回走去。
蕭雲轉頭一看,只見剛纔所站之處後面的牆上樹上數道白印,想來是被公孫大娘用拂塵刺掃而成,暗覺心驚,見她忽然欲走,連忙奔上兩步,叫道:“前輩慢走,晚輩是主動滾地避讓,並不算輸招吧?”
公孫大娘徐徐前行,毫不停留,說道:“我根本未與你動手,剛纔只是自顧自演練劍法,何曾說你輸招了?”
蕭雲跟上急道:“還請前輩留步賜招。”公孫大娘冷笑道:“你的劍招名稱古怪,不知你遇上男人是否也能這般演練講解一番?”
蕭雲聞言愕然,連忙告罪道:“前輩息怒,在下只因擔憂成姑娘的傷勢,心思全都放在她的身上,因此纔想出了這些招名,還請前輩依約向在下賜足三招,若在下僥倖不敗,還須前輩告知解救成姑娘的法子。”
公孫大娘道:“剛纔有約定我定要出招的麼?”蕭雲未料她竟有這番說辭,頓時一急,暗想:“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她不出招,我還不能主動出招麼?”當下再也顧不得其他,將霸王神刀的內力運足丹田,沉聲道:“前輩勿怪晚輩無禮,請接招罷!”
忽聽成蘭陵的聲音嬌喝道:“蕭雲,不得無禮,先接我三招試試!”就見一道紫影飄動,成蘭陵的羌笛短劍已經刺到自己咽喉。
他驟然受到攻擊,習武的本能立即發出,“瘋刀”信手畫圓斜斬,炙烈的劍風猛然往成蘭陵柳腰撕去。成蘭陵嬌喝一聲,身子隨着“瘋刀”凌厲無比的來勢蕩高兩尺,避過劍鋒,羌笛短劍依舊疾刺蕭雲咽喉。
這一瞬間形同閃電,蕭雲但憑下意識行動,“瘋刀”才一落空,手腕旋即抖動,劍身豎直向上戳刺,卻是一招“越女劍法”中的“白猿獻果”。成蘭陵身在空中,眼看無力閃避,卻見她回劍點在蕭雲劍身,身子猛然朝前激射,順勢將短劍刺向蕭雲左肩。
蕭雲招一出手,驀然回過神來,心下大驚道:“公主小姑娘怎能妄動內力?”頓時亂了方寸,眼見她在空中接連兩次拔高身子的絕妙輕功,念頭電閃而過:“我真是傻,她回來多日,一定已被她師傅想法子治好傷勢了吧?”轉而欣喜萬分,隨手用了一招情劍中的“情意綿綿”去卷她來劍,招一發出,卻又半途頓住,也不退避,眼睜睜看着來劍刺入自己肩頭,同時心中想到:“你不是惱我麼?我便受你一劍,總能令你消氣了吧!”
成蘭陵的劍法已至收發由心之境,猛覺他神情有異,劍尖已然刺入他肩頭一寸,當即奮力收勢,卻餘勢難竭,只得一抖手腕,將劍帶得偏向左側,頓時將他左肩劃出一道血槽,鮮血浸染而出,卻比用劍貫穿肩頭的傷勢輕得多了。
成蘭陵又氣又急,責怪道:“你這呆子,怎的不躲?”先前那少女拍掌叫好道:“師姐的劍法真是天下無敵,……嗯……只比師傅差些!”
蕭雲呵呵笑道:“躲不了,仙劍門的劍法太過神妙,在下輸得心服口服。”
公孫大娘站在一旁默默注視幾人,叫過那少女,問道:“沐兒,打聽的情形如何?”那少女道:“師傅,那女子是長安縣五屆花魁,名聲大的很哩,還自稱‘賽公孫’,劍舞伎藝精湛,徒兒自愧弗如。”
公孫大娘冷哼道:“賽公孫?”那少女道:“徒兒當時聽見別人這樣叫她,心裡有氣,暗地裡約她比劍,誰知她只讓人給了我三招劍法圖畫,說是若我能擋得了這三招,纔有資格向她挑戰。”說話間略顯愧色。公孫大娘追問道:“後來如何?”
那少女拿出一幅圖來,遞到她手裡,說道:“徒兒拿着這圖苦想三天三夜,也沒把握能抵擋得住,因此快馬趕了回來,求師傅指點……”,接着口氣一轉,喜道:“誰知師姐回來了,嘿嘿,別說擋那女子三招,我倒要看她能不能擋得住師姐一招!”
公孫大娘接過劍招圖一看,猛然身子微顫,盯着圖譜久久無語。成蘭陵撕下蕭雲的衣襟替他裹好傷勢,也不與他多說。蕭雲相思多日,驟然得見心上人近在咫尺,吹氣可聞,心中的甜蜜歡喜竟令皮肉疼痛絲毫也感覺不到,只管瞧着她傻傻發笑。
那少女見二人神色怪異,走近蕭雲,奇道:“被人刺上一劍很舒服麼,還能笑成這樣?”
成蘭陵說道:“師妹,別理這人,他是傻子!”那少女搖頭道:“師姐,千萬別被他裝傻騙了,他剛纔躲我的金豆時可鬼着哩!”成蘭陵啞然失笑,轉頭又對還在樹上觀望的喀吧和尚叫道:“喀吧,還不從樹上下來,想要過夜麼?”
喀吧和尚騰身躍下,目露不解的左瞧一眼她,右瞧一眼蕭雲。成蘭陵情知他往日所見自己二人向來親密無間,此時忽見自己拿劍刺傷蕭雲,定在心頭疑惑不解。想到這裡,面上不覺發熱,但師傅師妹均在跟前,卻又不好對蕭雲多假顏色,轉頭問那少女道:“師妹,你才從家裡來麼?”
那少女點頭道:“師傅叫我回去瞧瞧父王,順便查探一個叫作‘賽公孫’的女子,此女憑藉一身精妙‘劍舞’名聲大振,逢人便稱自己‘劍舞’天下無雙,即便是當年的公孫大娘也難及得上她……”回頭見公孫大娘癡癡盯着圖譜,出口便問:“師傅,這三招很厲害麼?”
公孫大娘收回神思,傲笑道:“這三招劍法固然精妙,卻各有一處破綻。蘭兒,你拿去看看,能破得了麼?”
蕭雲心下好奇,跟着成蘭陵走過去,在她身後觀看,只見圖譜上用素筆勾畫着三個栩栩如生的女子執手舞劍,面目卻空白一片,並無五官。再看三招劍法,竟是師傅阿儒“女人氣”劍法當中極精深的三招,只不過畫中女子每一招的劍頭微偏,招數精妙雖然猶在,卻也各自露出一處細微的破綻來,若非自己從小習練這套劍法,一時之間絕難發覺。他喉頭滾動,忽見成蘭陵回頭使了一個眼色,猛然將想問的話噎住,聽她說道:“師傅,這三招蘭兒均可一劍破敵。”
公孫大娘沉思良久,說道:“好,咱們去長安會會這名狂妄的女子。沐兒,你跟師傅一道走,蘭兒,你去拜見老莊主後,速來長安會合。”
成蘭陵點頭應是,公孫大娘不再多說,轉身朝裡面走去,那少女面露疑惑,叫了一聲“師姐”,遲疑着不走。成蘭陵笑道:“師妹趕緊跟着師傅去,到了長安便又能見面了,到時候還要你領着我四處玩玩哩!”
那少女回頭見公孫大娘毫不停留,只得跟了進去,聽她小聲問道:“師傅,爲啥不讓師姐與我們一道去長安?”卻聽公孫大娘故意朗聲說道:“你師姐要帶着她的傻子一道,你別去多事。”
院中成、蕭二人聽見這師徒對答,面上各是一熱,蕭雲趁機說道:“仙子師傅,你消氣了麼?”
成蘭陵柳眉一豎,說道:“原本瞧不見你,也算消了,如今你又來惹我心煩,這氣卻又上來了!”蕭雲一怔,聽她口氣溫婉,卻不似真在氣頭上,當下嬉皮笑臉道:“那你如何才能消氣?”
成蘭陵說道:“你給我做幾日手下吧,若聽話呢,我這氣便能消了。”蕭雲當她故意說笑,順着道:“屬下謹聽號令。”成蘭陵嘿嘿一笑,拍了兩下手掌,只見先前進來的那兩名“御劍山莊”的莊丁走了出來,手裡拿着兩套繡着“御劍”二字的莊丁灰袍。
成蘭陵道:“你與喀吧都去把衣裳換了,跟他二人回去莊裡等我。”
蕭雲心下訝異,不過想起上次向她“拜師”時被逼發毒誓的情形,卻又隨即釋然,暗道:“公主小姑娘的性情果然與旁人不同,開玩笑也如此認真……我且順着她的話做。”當下接過兩套衣衫,又遞給喀吧和尚一套,也不管他瞧着衣裳發呆,又問成蘭陵道:“你師傅治好你的傷勢了?”
成蘭陵道:“早已好了。”蕭雲只聽她說已無礙,懸了大半年的心總算徹底放了下來,見她不願細說,當下也不追問,又問道:“剛纔那圖中女子的劍招使的是我師傅的劍法,你爲何不讓我說話?”
成蘭陵嘿的一聲,說道:“那三招是你師傅劍法中的精深所在,旁人甚難偷學吧?”蕭雲點點頭,聽她續道:“那麼這名叫做‘賽公孫’的女子定是你師傅的徒弟了?”蕭雲覺得有理,心下回想起蓉九娘來,再次點了點頭。
成蘭陵道:“這還不清楚麼?”蕭雲略一思索,恍然道:“你是說我師傅想要故意激怒你師傅,讓她找上門去?”
成蘭陵搖頭道:“你師傅有什麼打算,那就不得而知了,不過他如此做法定有深意,他們上一輩的事情,還是由他們自行解決爲好,我們最好不要參合。”
蕭雲垂頭深思,耳聽成蘭陵道:“天色便要擦黑,趕緊跟他們回去莊子裡,我隨後便來。”說完飄然進去裡面,再不管院中幾人。
那兩名莊丁賠笑道:“兩位請換上衣衫,此去莊裡還有些路程,須加緊上路了。”蕭雲心中歡喜,也不計較那麼多,拉着喀吧和尚找了一間空房換上衣衫,隨那兩名莊丁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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