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略一沉吟,道:“此去安西四鎮只這一條道路,山下也只有娑勒色訶城一處地方有人常住,再往前又是連綿不絕的雪山高地。那羣吐蕃和尚算準我們需要補給事物,定會在半路設伏,這卻如何是好?”
“雪蓮仙子”道:“這裡到娑勒色訶城是一片高原草場,我們遠遠繞行,想來能夠避開對手。何況此處已是唐朝鉢和州轄內,吐蕃和尚們再怎麼兇悍,也應有所顧忌罷?”
蕭雲一陣苦笑,道:“娑勒色訶城內只有幾十個看守軍械的老弱士兵,而且我現在是軍中棄卒,守備的唐兵也未必肯輕易相助。況且即便我們能繞過此城,前途還有一個月左右的雪山險道須得跨越,此路是去向安西的唯一道路,那羣和尚想要追擊我們,自是容易之極!”
“雪蓮仙子”皺眉道:“你一介堂堂男兒,怎的有這許多顧慮?與其呆在這裡餓死,不如下山捨命一拼,最多隻是一死而已。”
蕭雲聞言氣結,辯解道:“謀後而定,這是戰之必慮。你我都已無力再戰,又無糧無馬,如此硬闖只是莽勇,算不得真勇敢。”
“雪蓮仙子”咯咯輕笑道:“那你還逞強去殺那朅師城樓上的白衣人?那算不算莽勇?”
蕭雲聽她強詞奪理,心頭怒火隱然,沉聲道:“當時是戰鬥的關鍵時刻,怎可同現下情形相提並論?”
“雪蓮仙子”道:“都只是一死而已,有何不同?”
蕭雲憤然道:“當時即便我戰死,但卻爲安西大軍能夠勝出盡了一份力,現下這樣明知死路一條,還要去送死,便是莽勇。”
“雪蓮仙子”收起笑臉,悠悠一嘆,道:“若你死了,不管是在朅師城樓之上,還是死在這羣吐蕃和尚手上,對你的親人朋友來說有何區別?都只會令他們傷心而已。”
蕭雲聽她語氣忽變,言下竟似十分關心自己,不由微感意外,竟一時不知如何對答。半晌後才問道:“姑娘爲何會在城樓上刺殺那老和尚?”
“雪蓮仙子”眼露一絲溫柔之色,笑道:“你答應過要護送絲潔雅麗回家的,難道忘記了麼?”說完轉身往山下走去,身後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蕭雲聞言猜疑不定,望着它的背影呆呆出神。只見她一頭烏黑長髮和着五彩裙帶被山風吹得咧咧飄飛,前行的身影窈窕婀娜,與記憶中絲潔雅麗的身形極爲相似,心想:“她怎會知道我對絲潔雅麗說過的話?”此前他所見到的“雪蓮仙子”一直黃巾蒙面,神情冷傲,難以生出親近之意,未去多想此中細節,聽她提及“絲潔雅麗”,這纔想到將二人比較一番。
他怔立原地胡思亂想,忽見眼前黃影飄動,山風帶着一面染血的黃色面巾從眼前飄飛遠去,連忙擡眼望去,只見已經自顧自走到三丈以外的“雪蓮仙子”輕舒皓臂挽住飄飛的秀髮,回眸淺笑叫道:“你要反悔麼?還不來護送我?”
蕭雲驚得嘴也合不攏來,“雪蓮仙子”展露嬌顏回眸一笑,端的是一幅傾國傾城的容貌,就連滿山的野花春光也即刻變得黯然無色。但這瞬間的回眸卻又讓他心頭砰然一動,失聲叫道:“蘭……絲潔雅麗,你……你怎麼會……,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再也不顧內腹隱隱作痛,騰身追了上去。
“雪蓮仙子”徐徐而行,並不回頭,道:“絲潔雅麗摩亞娜,就是最美麗的雪蓮花之意。”蕭雲幾個跨步搶到她身旁,與她並肩前行,側頭仔細打量,一臉不知是高興還是疑惑的神情,又問道:“你一身劍法出神入化,怎會需要我護送?”
“雪蓮仙子”絲潔雅麗臉孔一板,道:“我是女子,你是男子,當時可沒人逼你承諾護送我,何況現在我身受重傷……”,蕭雲打斷她的話道:“就算在下不自量力,說過的話自是算數的。不過你卻得先將此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否則……”,絲潔雅麗神情忽然變得哀怨可憐,打斷他的話,問道:“否則你便忍心看我被那些吐蕃和尚殺死麼?還是忍心見我在雪山之中活活被凍死?”
蕭雲滿腹疑問被噎在喉頭,一聲也發不出來,心中只覺有種被人矇在鼓裡而生出的怒氣,但這憤怒甚是氣悶,偏又發不出來。他一聲不吭,只管垂頭前行。
絲潔雅麗見他悶頭不語,知他生了悶氣,柔聲道:“那喀吧和尚粗言穢語,與我比武打賭輸掉了舌頭,那日你在王宮逞強前去救人,我又謊稱你是我武功最差的一個師弟,賭他若打不敗你,便要每見你一次,拿頭撞一次牆。這和尚自負得緊,打不過你,以後只怕真要見你一次,便會撞一次牆,也不知他那光頭幾時會被撞破!嘿嘿,這賭約好玩麼?”
蕭雲聞言疑惑稍解,心氣漸平,問道:“你不遠萬里跑來朅師國王宮裡做什麼?”
絲潔雅麗佯怒道:“你來得,我便來不得麼?我代表‘御劍山莊’前來和小勃律國王商議馬匹交易的事務,碰巧遇到此事,便混進朅師王宮想找機會救出小勃律國王的家眷。”
蕭雲釋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那名斷舌和尚在朅師城樓上見到我便又用頭去撞牆……,姑娘在朅師城樓之上的相助之恩,在下還未曾謝過,反倒生出這許多疑問,還連累姑娘落得這般田地,實在是慚愧。”
絲潔雅麗微微一笑,道:“長安來的公子哥兒說話都象你這樣酸麼?什麼姑娘前姑娘後的,我沒告訴你名字嗎?至於連累倒說不上,你不也救了我一命麼?”
蕭雲聽她一番說辭,已是大致明白事情脈絡,當下又問道:“我送你的‘追風逐電’呢?”絲潔雅麗詭異笑道:“我將它藏在前面山下一處洞窟中了。”
蕭雲聞言又是一驚,問道:“你早已過了此山了麼?爲何又回頭去山頂上與那羣和尚對峙?”
絲潔雅麗道:“‘斬頭校尉’蕭雲立了大功又犯下死罪被逐出安西軍的事,一夜之間傳遍西域,據說高仙芝八百里加急上報朝廷此戰的情形,都還專門提到了你的功過。你現在如此有名,那羣和尚自然也會得知你若返回安西,此地是必經之路。他們追不上我,便會在此攔截你。我還要在這裡等你護送我哩,順便就和那羣死和尚動上了手。”
蕭雲聽得思潮起伏,心想:“我在軍中犯事竟會傳得如此的快和遠麼,定是大帥有意安排人散佈出來的,……‘雪蓮仙子’是怕我不敵那羣吐蕃和尚,故意在此相助於我,這纔會連累她身受重傷,卻不知她爲何如此幫我?”
絲潔雅麗見他神色幾變,又道:“找到馬兒我們便能逃走了,你不必擔心。”
蕭雲定下神來,又想到:“無論如何,她受傷都是因我而起,就算我不自量力,也該捨命相報!”想通此節,當下說道:“‘追風逐電’雖然腳程無雙,但此去須得翻越衆多大雪山,必定甩不掉那幾名和尚,還須另想他法。”
絲潔雅麗突然停住腳步,指着一排樹叢道:“馬兒就在這後面的山洞裡。”蕭雲上前鑽進樹叢,裡面是一處甚爲寬闊平坦的洞窟,內中馬聲嘶叫,蹄聲陣陣,想來是“追風逐電”被絲潔雅麗栓在洞內,聽見新舊主人到來,想要奮蹄掙脫。
絲潔雅麗在蕭雲身後狡詰的笑道:“你看過三藏法師傳下的‘大唐西域記’麼?他取經東回的路途不是我們平常所走的北向,而是要在娑勒色訶城折而往東。我們若能找到這條古道,避開那羣吐蕃和尚便輕而易舉了。”
蕭雲奇道:“有這樣一條道路麼?我在安西這一年多怎麼從未聽人說過?”
絲潔雅麗嬌嗔道:“呆子,三藏法師是佛門中人,定然不會打誑語的。這條古道艱險異常,自然不適宜大隊人馬穿越,以至被人們逐漸荒廢。不過卻是你我眼下逃命的上佳選擇。”
蕭雲沉思道:“若真有這樣一條道路,倒確是我們避開敵人的上策。”
二人邊說邊行,已是來到洞中栓馬的地方,只見“追風逐電”口噴白氣,刨蹄不止,對着兩名新舊主人搖頭晃腦。
絲潔雅麗置備的物事齊全,駝在馬背上的袋子鼓鼓囊囊,蕭雲情知若與那幾名和尚正面相拼只有死路一條,此時倒也從心底贊同她提出取道東行的建議。
二人在洞中吃了乾糧,休息至第二日天亮,這才動身遠遠繞開娑勒色訶城往東而行。一路上冰川不斷,水草逐漸稀疏,直到一絲一毫綠色也尋覓不到,已到高寒荒漠地帶。
二人一心逃避敵人追擊,盡力趕路,不過路途艱險難行,過得十幾日,眼前依舊只見一片遙無邊際的荒漠死土。絲潔雅麗顯然未料到這趟旅程會如此之遙,眼看“追風逐電”駝着的水糧將要耗盡,卻連一絲人煙也望不見。如此又走了幾日,無論蕭雲如何想盡辦法控制水糧,還是被二人一馬消耗殆盡。
絲潔雅麗在這天寒地凍之中只是身穿一襲單薄裙衣,似乎從不畏冷。每逢蕭雲好奇動問,她都是一臉神秘的微笑而過,不做解釋。這幾日缺糧少水,令她驟然憔悴許多,神情漸變憂鬱,蕭雲多番安慰鼓勵,也不見效,倒是他所受的內傷恢復迅速,至此已好了個七七八八。
如此繼續行進,到得這日二人一馬斷糧已有兩日,在這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荒漠上,任你武功絕世,也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絲潔雅麗憔悴日甚,蕭雲關心動問,她只是不理,不過再也不能不畏寒冷。蕭雲只得將行囊內的衣裙都拿出來給情緒忽然變得異常的絲潔雅麗穿上禦寒。
好在高寒荒漠時有少許冰凌子,倒也解了二人飲水之虞。如此又走了一日一夜,待到斷糧第三日的清晨,二人都已神志恍惚,絲潔雅麗昏倒在白馬背上,蕭雲解下腰帶將她縛在鞍上,自己跌跌撞撞牽馬艱難行進。
太陽慢慢升至頭頂,碧藍的天空澄淨如新。蕭雲體力幾至極限,伸出乾渴如樹皮一般的舌頭舔着開裂的雙脣,回頭打量不省人事的絲潔雅麗,再看眼神黯淡的“追風逐電”,心頭絕望不可抑制的洶涌而來。當初在雪山之巔面臨將被對手殺死之時也未出現過的恐懼,卻在此時將心揪得緊緊的,配合着天地間無處不在的嚴寒,令他控制不住渾身輕顫。
但他心知這顫抖並非來自寒冷,而是內心深處感到與世隔絕的孤獨絕望。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聽一陣空洞幽遠的笑聲響起,在這除了風聲之外別無人間凡音的極地顯得異常震懾人心。他本已毫無力氣的身體聞聲跳轉,卻見絲潔雅麗依舊昏迷在馬背一動不動,“追風逐電”進氣少,出氣多,呼吸聲幾不可聞,四下除了沙石,便是冰霜,哪有其他生命的跡象?
他額頭冒出冷汗,恍然感到身後有人,心下不由大驚,當即轉頭去看,卻見身後空無一物,也不知剛纔聽見的笑聲來自何方。
他被這一番驚嚇,昏暈的心智恢復少許,暗自琢磨道:“我這定是虛弱之下生出了幻覺,切不可自亂陣腳……,絲潔雅麗似乎生出病來,若是我再不能堅持下去,只怕大家都得死在這荒山極地。”他被自己的念頭驚醒,狠狠咬破舌頭,忽見前方綠草隱現,牛羊成羣,白色的帳篷如星點綴在草原上。頓時心下狂喜,渾身冒出一股勁來,拉着馬繮拼命往草原的方向奔走。也不知走了多久,“追風逐電”的速度越來越慢,反是被他拼力扯着強行往前。
忽然他再次聽見人聲,似乎有人在向自己喊叫,當即轉頭觀望,只見遠處一條黃狗狂吠而來,狗身後一個恍惚的身影搭着弓箭正衝自己大聲喊叫。這一切顯得真真切切,他心知這次多半不是自己的幻覺,心中欣喜萬分,用手向遠處那人指着前方隱約閃現的草原,只顧往前奔走。
那條黃狗跑到他身旁,圍着來回轉圈,遠處那人也靠近過來,嘶啞着嗓子大聲喊叫,雙手不停的對他搖擺揮舞。
蕭雲聽不懂來人說話,但卻看懂那人的動作似乎是在阻止自己繼續前行。他精力早疲,神思也已混沌,前方的草原是他此時全部希望所在,忽見一人前來阻止,心中又怕又恨,當即抽出長劍,口中發出如同野獸般的怒吼。
來人連忙往後退開幾步,口中“喔喔”有聲,對他連連搖手,並又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前面隱約展現的遙遠草原。
蕭雲喉頭髮甜,頭重如鉛,順着那人指的方向望去,卻見剛纔他以爲終於可以逃出生天的草原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一陣風過,全然消失不見,唯獨剩下連綿至天際的黃土沙石。
他頓時明白了來人的意圖,剛纔見到的草原牛羊不過是荒漠中的海市蜃樓,一念及此,心中失望已極,再也支持不住,慢慢垂下了頭。
來人見他突然聳拉下腦袋,試着緩緩靠近,卻見他竟已在極度疲憊和失望之中暈了過去,但左掌緊緊拉着馬繮支撐着身體,卻未翻倒在地上。
蕭雲在昏迷中感到一陣震動,頓時驚醒過來,緩緩睜開雙眼,只見身旁景物不斷移動,自己正躺在一塊犛牛皮氈做成的簡易拖車上,前面一頭黑白相間的犛牛正拖着自己往前行進。
他連忙靜了靜心,回想暈倒之前的情形,卻聽有人用生硬的漢語說道:“你醒了,就好了。”他循聲轉頭,只見一名黃褐髮色、脣薄高鼻的中年漢子正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對他說話。此人身穿封襟皮袍,身材高大健碩,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