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籲---”,一名十來歲的少年騎着高頭大馬如風衝進熱鬧的市場,勒馬停在馬廝門前,高叫道:“七叔,這馬還算使得,就是性子弱,看來不能用作打仗。”
馬廝門口站着兩名裝束各異的胡衣男子,其中身穿波斯樣式服飾的老漢大聲反駁道:“胡說,胡說,這馬乃是貨真價實的大宛良馬,怎的性子會弱了?”另一漢子的裝束卻是羌人打扮,笑眯眯的聽那波斯馬商說話,卻不置可否。
馬上那少年頑皮至極,忽的撐起身來,站到馬背上穩穩的打了兩個翻滾,笑道:“我在它身上隨意戲耍,也不見它生氣,還說不是性子弱麼?”
那波斯胡商奇道:“馬術雖是騎者作出,但卻必須好馬才懂得配合。這馬站着不動任你打筋斗,正說明這是匹好馬,你怎能反說它性子弱?”
那少年嘿嘿笑道:“我若站到你頭上撒尿,你不會生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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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波斯胡商氣往上衝,不悅道:“馬和人怎能作比?老七,這馬要或不要,你說句話吧!”
一旁那羌族打扮的漢子呵呵笑道:“賈穆老兄,這娃的老爹纔是買主,我只是賣力聽使喚的人,有他在這,我得聽他的啊!”
那少年翻身跳下馬來,拉了那羌族漢子就往別處走,嘴裡嚷道:“這馬性子太弱,走去別處找找。”
那波斯胡商面色頓急,搶前拖住那羌族漢子的衣襬,說道:“老七,樓蘭城裡誰不知我賈穆賣的馬匹最是上等?你們和我交易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現在突然不買我的,傳出去不是砸我招牌麼?”
那少年聞言停步,問那羌族漢子道:“七叔,你和這老闆關係熟絡麼?”
那羌族漢子道:“自是熟悉。往年來樓蘭城收馬,總是沒有斷過與賈穆打交道。”
那胡商連連點頭,伸手輕拍自己的胸口。那少年一臉恍然,道:“既是相熟,那怎麼也要照顧照顧啊!”
那胡商更是聽得點頭不止,還對那少年伸出手去比了個讚許的手勢。那少年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樓蘭人都說‘賈馬若假,樓蘭無馬’,想來樓蘭沒有好馬可買原是有些道理的。”
那胡商在絲綢之路上經商已久,漢語甚是精通,聞言大笑道:“小哥是羌人,漢語看來不甚通曉。這話的意思是說:假若我賈穆賣的馬都不算得好馬,樓蘭也就沒有好馬可買了,呵呵呵。”
那少年佯怒道:“唐人的話很好聽麼?不通又怎樣?總之你又‘假’又‘無馬’的,這馬不買也罷。”
賈穆氣急,大聲道:“你這小娃無理取鬧,你……你這不是……無理取鬧麼?”畢竟他的母語不是漢話,激動之下便感表述困難。
那少年哈哈大笑,神情極是囂張,道:“便是欺負你了,怎的?你千里迢迢販來這許多馬匹,若我不買你的,你就在樓蘭城中等着過唐年吧!”
賈穆牛眼圓睜,臉色頓時灰敗,一個字也說不出,鬍鬚抖動不停,想來已是氣極。
那少年本就想要攪黃這次交易,心想:“這個波斯老頭也太沒脾性了,我這樣惹他,也能忍着?”當即又道:“別以爲你趕來的馬多就耀武揚威,哼,我們不買你的,看你有多少草料餵馬!”
賈穆拿眼望向那羌族漢子,見他只是微笑旁觀,心下不由忐忑。他雖是樓蘭城中有名的馬販,卻並非財力雄厚之人。每年費盡心機收羅西域各地良馬,趁着春夏之交趕來樓蘭城中賣馬易貨,賺頭也只能夠上一家人一年的吃喝而已。近兩年來這羣歸附大唐朝廷的羌人專門負起了在沙洲至樓蘭一帶採辦朝廷用馬的職責,原本雙方合作愉快,因此今年賈穆特地舉債多購得較往年多出一倍的馬匹,打算多勞多賺,哪知對方卻出來這麼個蠻橫無理的少年。
他咬緊下脣,心頭快速算清賬目,說道:“老七,你是趁火打劫啊,罷了,價錢你出,馬匹全拿去,就當我賈穆少走了幾百裡沙漠。”說着拿出一塊遮布,搭住右手等待。
這變化大出那少年意料,尋思:“這個波斯老頭莫非瘋了麼?價錢都不講好就賣?”他卻不知樓蘭城向來不是胡漢交易馬匹的主要市場,賈穆帶來二十五匹上好戰馬,若非大唐朝廷的採馬使團,誰人能夠一次全買下來?
那羌族漢子呵呵笑道:“給撒,這價錢如何出?”
那少年來此前已經問過行情,當下將右手伸進賈穆端着的遮布中拉住對方的手掌勾指比劃一下。賈穆一時無語,那少年稍等片刻,問道:“你怎的不說話?”
賈穆驚道:“這樣就算出價?”
那少年心頭暗笑,情知賈穆以爲自己手勢還未比劃完,猶在等自己接下去的手勢。西域交易討價還價的風俗多以厚布遮住買賣雙方右手勾指論價,此時馬匹的行情從未有低過兩位數的,因此一般出價之人手勢都要比劃兩次,剛纔他比劃一下即止,在賈穆摸來還不及正常行情的一半,自是等着看他如何砍價。他嘿嘿笑道:“怎麼,覺得價錢低了麼?那這交易不做也罷。”
賈穆氣得鬚髮欲燃,心下頓時涼透,緊咬着的下脣已是隱然滲出血跡,使力一拍額頭,恨聲道:“老七,你倒是說句話啊,若非你曾說今年還會來樓蘭城收馬,我又怎會跑遍沙漠周邊尋得這般多的馬匹來?你們這樣是在將我往絕路上逼喲!”
那少年奇道:“你這老頭也真古怪,我給的價錢不好,你自管賣給旁人便是,誰又將你逼上什麼絕路了?”
賈穆只道那少年故意這樣問來消遣自己,便不答話,急切的看着少年身後笑容可掬的那羌族漢子,只見他終於不再沉默,上前對那少年說道:“給撒,這賈穆家有八個小兒,四個婆娘,吃喝拉撒全靠他每年來這樓蘭城中販一次馬賺取錢幣。今年他帶來的馬多,若我們不買,旁人誰還有這財力全買下來?他要是賣不掉,不能按時趕回家鄉,婆娘兒女們便都只能去給財主賣身做奴來養活自己了。”
那少年恍然大悟,心下立時軟了。他原本打算攪黃這次來樓蘭採辦馬匹的交易,好教他爹惱他胡作非爲,推遲催他前去長安城的念頭,哪知卻遇上這麼個苦着臉的波斯老頭,當即暗歎自己背時,伸手搭在賈穆手掌上接連比劃兩下,給了個超過行情的高價。
賈穆又驚又喜,還道自己感覺錯誤,怔怔看着那少年默不作聲。那少年見他剛纔連眼白都急得現了血絲,此時卻又如此驚喜交集的模樣,頓覺自己甚爲可惡,竟不敢再行耽擱下去,抽身跳上馬背,說道:“七叔,價錢就這樣定了,老爹那我會說去。我去城裡逛逛,先走了。”
那羌族漢子哈哈大笑,對着已經匆忙催馬衝出市場的那少年喊道:“只要你早些去長安,你爹纔會高興哩。哈哈哈哈……,早些回來,吃過飯便要動身回去了”。
那少年充耳不聞,胡亂放馬信步閒走,只見城中各色人等來往穿梭,俱是一臉忙碌之色,不由再次聯想起剛纔賈穆那令他心頭微酸的神情。他初次體會到人生活着的艱難,心情不免鬱悶,忽見前方一羣孩童歡聲奔跑,涌向旁邊一座石樓。
他童心未泯,當即拍馬衝上,拉住一名少年問道:“有啥稀奇瞧麼?”被他拉住的少年急於脫身,答道:“樓蘭兩位公主每日此時在這樓上跳舞,大家都去看哩。”
他聽聞原是女人跳舞,立時便沒了興趣,看着那名匆匆跑走的少年,心想:“你孃老子的,女人跳舞有啥好看?”
他擡頭望向樓上,只見此處已是樓蘭國的王宮外院,下面一處白土打成的小小廣場擠滿了人,樓道上更是一早排成了長龍,想來都是等着看樓蘭公主跳舞而來。他搖頭催馬,順着宮樓繞道往回,忽然一陣香風撲鼻,眼前飄落來一方天竺式樣的女子紗巾,正好被風吹來貼在他臉上。
他心下大感慶幸,暗道:“還好禪西等人不在此處,否則被他們見我頂着女人頭巾,還不被笑死?”當即伸手抓下那紗巾便要往地上扔去,忽覺紗巾上傳來的淡淡女子香味甚是好聞,令他心兒也是猛跳一陣,又感猶豫不決,想到:“我可是堂堂男兒,怎會喜歡聞這軟軟甜甜的味兒?”
他轉頭四下觀望,見此處是宮樓背後僻靜所在,無人注意自己,手竟不由自主的將那紗巾收進懷中藏好,低頭拍馬便走,心下卻暗罵自己:“老天,我這是瘋了麼?做這耍子幹什麼?”
樓上露出兩名少女的面來,將那少年私藏紗巾從頭至尾看得分明。其中面戴輕紗的少女正要大聲喝止,卻被另一名少女止住,道:“不用喊了,那紗巾被這小子髒手摸過,要回來也只能扔掉。”
面戴輕紗的少女氣道:“可惜看不到這野小子的面目,否則定要找到他一頓好打。”另一名少女嘿嘿笑道:“這小子騎着的馬臀上印有馬市賈穆的行記,要找到他倒也容易。”面戴輕紗的少女咯咯笑道:“算這野小子倒黴,竟敢惹到我們蘭陵公主頭上來。”二人相視嬉笑,樓下那少年已是騎馬拐過牆角消失不見。
那少年自然不知樓上有人看着自己,緩緩放馬逛回住處,只見那叫做“七叔”的羌族漢子早已迴轉,正指揮衆人打點啓程物事。見他回來,問道:“阿儒老爹沒和你一道麼?”那少年奇道:“他出去了麼?”
旁邊一名隨隊的漢子笑着接口道:“剛纔有人說樓蘭的兩名公主舞跳得好看,阿儒老爹和那人一道出門,想是跟着去看姑娘了,哈哈哈。”隨隊衆人都是使力氣的憨實漢子,聞言一陣鬨笑。那少年甚覺面上無光,對衆人一陣笑罵,然後道:“七叔,我去尋阿儒爺爺回來。”那叫做“七叔”的羌族漢子笑道:“阿儒老爹被你拖來隨我們跑這一趟,早已悶極,說不定真去看小姑娘跳舞了!你尋到他早些回來,我們未時前動身。”
那少年調轉馬頭又往來路返回,心頭罵罵咧咧:“嬌滴滴的小姑娘,有啥好的?你們開口閉口都說這姑娘美,那姑娘好的,怎不見有幾人娶回家去?”那些隨隊的漢子常年漂泊在外,靠賣力氣爲生,難有女子願選這樣的人做夫婿。他不知世俗女子的心思,只道這羣隨隊漢子都是葉公好龍,心裡頗感不屑。
樓蘭城甚是狹小,不一刻他已回到王宮廣場外側,聽見觀衆不時發出雷鳴般的喝彩,頓時好奇心大起,想到:“女人跳舞也能博得這般響亮的喝彩麼?”他一貫只對男兒間角力勝出的勇士歡呼,難解女子跳舞竟也能得到人們同樣的喝彩,當下強忍好奇不往宮樓上張望,只在人叢中尋找阿儒的身影,卻見各色男女熙攘,阿儒也不知身在何處。
他正找得心頭煩躁,忽聽身後有人語帶笑意道:“小云兒,你何時也對小姑娘跳舞有興趣了?”他猛然轉頭,只見身後一名儒衫老者笑咪着眼長身站立,正是想要找尋的阿儒。
他怪聲說道:“我哪是對小姑娘跳舞有興趣了?若非要來尋你,纔不會站在這哩。”阿儒笑罵道:“你個蠻小子,太也不知好歹。樓蘭城這兩位小公主不僅舞跳得極好,人也長得極是漂亮,嘿嘿,你不見識見識真是可惜。”
那少年聞言更是不瞧宮樓方向,說道:“男兒大丈夫怎能喜歡看那嬌滴滴的小姑娘?七叔叫我來尋你,要動身回去了。”
阿儒哈哈大笑,腳尖輕點飄身上了那少年騎着的馬背,搶過繮繩催馬往回,卻故意繞路經過廣場西側,此處正對樓上演舞臺面,那少年坐在馬前終是難忍好奇,偷眼往樓上瞧去,只見當中端坐着一名身着唐朝仕女裝的美豔少婦,眉間一點紅漆,頭挽蝴蝶高髻,雙手不停翻飛揮舞,像是在坐着跳舞一般。她面前兩名面戴輕紗的少女張弛舞動,手語眼神配合無間,腰肢轉動猶如春風拂柳,雖只青澀年紀,卻已令人感到濃豔的女子妖媚從二人的舉手投足之間散發開來。
那少年看得心旌搖動,卻不願輸了嘴仗,說道:“阿儒爺爺,這舞倒和你那套女人劍法有得一拼,嘿嘿,不過當中那女子坐着也能跳舞,卻比你只會跳來騰去厲害多了。”
阿儒從後用手重敲那少年腦袋一記,微怒罵道:“無知蠻兒,當中那女子是天竺國人,說話風俗本就喜用手語配合,哪是在坐着跳舞?她教的這舞名爲‘魅惑舞’,本是極爲高深的舞技,兩名小姑娘已深得其中韻味。若將天下跳舞之人比作江湖,這兩名小姑娘已可算得高手之列,比你蕭雲可是強得多了。”
那名叫蕭雲的少年不願示弱,說道:“那是自然,小姑娘的師傅長得既漂亮,所傳的舞技又是這般柔軟婉轉,卻不似你將本該用於沙場拼命的劍法練得如同女子跳舞一般,哼,你不曾說過,唐人有句話叫作‘名師出高徒’麼?想來確實有些道理的。”
阿儒怒急反笑,辯駁道:“這‘魅惑舞’據說源自天竺國,女子將此舞跳到極致能讓任何男子甘心拜倒在石榴裙下,因此女子演練此舞只要能令觀者心動,便算箇中高手。同樣道理,我這套劍法雖是走的輕靈機巧路勢,但練好了可以天下無敵,誰敢說我這劍法不好?”
蕭雲又道:“你也說了,別人這叫什麼‘魅惑舞’的是從天竺國傳來,想來極有淵源,因此也足以令人相信。你那套扭扭捏捏的女人劍法是你自創,又不見你用它殺過強人,誰知你是不是信口開河?上次賴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