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了數日,途經蘭州(當時叫做金城,公元759年複稱蘭州),跨越渭水,直抵秦州。此地離京師長安已近在咫尺,蕭雲欲去蜀中峨眉山,便與董庭蘭在此分道。臨別時董庭蘭對他說道:“成姑娘極有自己的見解,你若要她消氣,須得摸準她的心思。我此去自回長安城外二十里地的鶴林山村奏琴養氣,若他日你與成姑娘有了閒暇,且來老夫居處一遊!”
蕭雲點頭拱手,目送他坐船遠去,然後領着喀吧和尚轉而往南行了數日,到得巴蜀北方重鎮利州城。沿途只見家家戶戶張燈結綵,街上店鋪貨物林立,不時見到兒童燒竹放爆,這才驚覺年節將至。
如此又行幾日,已是出了山區進入成都平原,但見山綠水秀,民富俗醇,與西域邊塞猶如兩個世界。蕭雲暗在心頭嘀咕:“難怪此地被稱爲天府之國,確似神仙居住之地!”途經成都時更令他大開眼界,所聞所見完全一派錦繡畫卷,雕閣畫棟若雲綿延,龍馬香車川流不息,鬧市人羣接踵摩肩,隨處可聞猜拳行令、錦瑟鼓樂之聲。
他跟着喀吧和尚在城裡胡亂轉悠了半天,這才找人問明去峨眉山的道路。眼看快到地頭,忽覺心下發慌,微微感到忐忑。暗在心中笑話自己道:“別人都說近鄉情怯,這裡可不是我的家鄉,我又在怯些什麼了?”
成都離峨眉山甚近,次日便已來到山腳,只見沿山腳商販遍佈,不時可見羽衣鶴髮的道士飄然走過,各色人等來往不息,猶如置身一處極大的鬧市之中。
蕭雲屈指一算,今日正好是大年三十,想來這些各色人等聚集山下,只爲深夜子時去山上道觀供奉的天尊老祖跟前燒上一注頭香。他未曾聽成蘭陵說過她這一派在峨眉山上的具體位置,又見人山人海擁擠不堪,當下先與喀吧和尚尋了一間小店,進些米食,再作打算。
這間小店也是人滿爲患,其中不乏帶着各種兵器的江湖中人。蕭雲暗道奇怪,走出店門四下觀望一陣,竟發覺數支不同打扮的江湖人物散落各處,當中有幾撥人數甚衆,衣飾華麗,各自佔據了幾間較大的店鋪。他暗自琢磨,雖知各地武林均有舉行比武大會切磋應證的習俗,卻從未聽說逢年節時還有人要比武較量的情形。一時想不透徹,轉身回去小店,卻見喀吧和尚身後新來了兩名食客,皆作灰衣打扮,襟下用絲線繡着“御劍”二字。
他心中猛然一跳,見這二人服色雖與成蘭陵在西域的莊丁不同,但“御劍”二字卻一模一樣,情知這二人是“御劍山莊”的人。當下不動聲色坐了回去,聽那二人邊飲酒邊小聲談論。
一人憤憤罵道:“龜兒子些,把幾家好店都霸佔完了,你我卻只能來這野店吃些半鹹不淡的鳥食。”另一人道:“有球的法,綿州宋家、瀘州黃家、青城唐家、渝州彭家,哪一個不是財大氣粗又有勢力的主?咱們小小莊丁,繞着路走罷!”先前說話那人越發不平,說道:“想見咱們大小姐麼?門都沒有!”
另一人說道:“你曉得啥?這宋、黃、彭三家都有嫡子拜在‘仙劍門①’下,算起來與大小姐是同門師兄妹,一道來給女神仙拜年,怎會見不到?”先前說話那人哦了一聲,說道:“見着了又能怎樣?五月初五的華山大會誰的家族能奪取盟主,才說得上有資格向大小姐提親的事。”另一人故作神秘道:“只怕咱們小姐心裡已經有人了,聽說是個安西的軍士,還將劉錦雲的眼睛刺瞎了一隻哩。”
先前說話那人問道:“就是那個自詡爲咱們姑爺的劉錦雲麼?”另一人嘿嘿笑道:“除了他還有誰?不過聽說那個安西的軍士殺人如麻,還在當兵的時候就被人稱爲‘斬頭校尉’,此番更是在涼州城外瘋狂屠殺了聖教一百多號人,據說聖教已向官府投了狀紙,要拿他問罪哩!哎,殺孽太重,仇家必多,我若是他可得小心些!”
蕭雲心中一動,更仔細聽這二人說話。先前說話那人又道:“快些吃完吧,還要上山去向大小姐覆命哩。”另一人嘿嘿發笑,壓低聲音道:“小聲些,別讓哪個登徒子聽見我們說話,悄悄跟來,得見我家小姐,那可便宜他了!”
二人偷偷一陣嬉笑,緊吃幾口,結帳離去。蕭雲連忙拉着喀吧和尚遠遠跟着。那二人自人叢中擠了過去,由左首小道往山上不徐不急前行,一路人影漸稀,獨剩風聲呼嘯,倒是不怕被前面二人發覺。
途經無數道觀,只見門上都用硃砂寫着“仙劍門下某某道觀”字樣,又有幾座小小佛廟,也在門上寫着“仙劍門下某某寺”。他暗在心頭納悶,這道佛何時成了一家②?
如此又行一陣,忽見前面地勢一坦,周圍樹木遮天,令人頓覺靜涼。空中漂浮着似雨若霧的細雨,空空朦朦,將山石、亭臺籠罩其中,恍若立登仙境。
前面那二人喘息歡呼道:“終於到了!”接着往樹林深處走去,轉過小徑,見到一座黑瓦白牆的小小道觀隱藏其中,那二人上前叩響門環,片刻後觀門打開,走了進去。
蕭雲低聲叮囑喀吧和尚須得小心行事,這才帶着他繞牆來到道觀一側,悄悄爬上牆頭張望,見院中空無一人,當即與喀吧和尚跳了進去。面前一左一右兩棟小樓,右側小樓上有一鍾一鼓,其下一道穿堂門半開半掩,當下靠近窺看,忽聽頭上“嘭”的一聲大響,二人驚得跳了起來,卻是樓上鼓聲。蕭雲仰頭張望,樓上並無人影,正疑惑不定,忽聽鐘聲又“嗡嗡”響起。
二人轉頭四望,不見一絲人影,喀吧和尚一臉驚異,忽然雙掌合十對着鐘鼓連連跪拜。蕭雲不信鬼神,仔細打量四周,發覺對面小樓上一扇小窗被支得甚高,正對一鍾一鼓的方向,微一沉吟,俯身揀起地上一塊碎石,運力往樓上大鐘投去,只聽鐘聲“嗡”響,他轉回身子對着那扇支起的小窗行禮笑道:“何方仙姑戲弄在下兄弟?”心頭卻暗自歡喜,想的是:“公主小姑娘不惱我了麼?”暗想成蘭陵定是氣已消了,纔會做這小把戲來戲弄自己。
卻聽小樓上有人脆生生的啐了一口,接着一道翠影飄然飛出,出現一名蒙面執劍的女子徑直往自己刺來,口中還厲聲問道:“小賊,你怎知我是仙姑?”
蕭雲微微一怔,雖瞧不見來人樣貌,卻可斷定絕不是自己心中的“公主小姑娘”,連忙閃身後退,說道:“小姑娘息怒,在下不是小賊。”
那女子身法靈動,如影跟至,劍尖不離他咽喉三寸,罵道:“你又憑啥說我是小姑娘?哼,還說不是小賊,你可不是第一個偷爬進來想要偷看師姐的小賊了!”
蕭雲見她輕功精妙,劍法雖比成蘭陵顯得稚嫩些,卻也被她逼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但又不便兵刀相向,忽見已退至院牆樹旁,連忙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大聲道;“好吧,大姑娘,老姑娘,這樣稱呼你如何?在下真不是小賊,是你師姐的……”,朋友兩字還未出口,卻見那女子左腕前伸,肩頭聳動,只聽“波”的一聲輕響,自己肩頭猛然劇痛,險些掉下樹去。
那女子聽見“老姑娘”三字氣得柳眉倒豎,左手再動,又是“波波”兩聲輕響。蕭雲這次有了防備,趕緊藏身樹後,仔細一看,兩粒金豆撞在樹上,遠遠彈了開去。他情知那女子手腕中定藏有發射金豆的暗器,肩頭疼痛未過,卻無心思作惱,大叫道:“兀那姑娘,別打了,叫你師姐出來一見便知。”身子卻躲在樹上,不肯下來。
那女子見打他不着,轉身又挺劍往喀吧和尚刺去,罵道:“小賊裡面裝和尚的,你是第一個。”喀吧和尚本來在一旁瞧的笑逐顏開,忽見明晃晃的利劍襲來,連忙騰身躍開,疾奔至一顆大樹旁,也學蕭雲的模樣高高爬了上去。
那女子氣得在下面跺腳,回頭見蕭雲藏身的那棵大樹樹身傾斜,當下靈機一動,揮劍在樹上砍出道道劍痕,運足精妙輕功,便如踏梯一般飄然攀上。
蕭雲見她踏足飛來,吃了一驚,順手摺了一根樹枝,往她劍身點去,慌亂中忘記自己真氣已枯,使出的正是從小習練的“女人氣”劍法,驀覺對手劍上傳來暗勁,自己半邊身子一麻,順着樹身滑了下去。
那女子得理不饒人,迅即揮劍自上而下倒懸刺來。蕭雲情知不制住這名小姑娘,不知會被糾纏成什麼模樣,當下略一運出霸王神刀的內力將半邊發麻的身子血脈打通,然後撤身偏出兩步,手中樹枝輕點,笑道:“這一招叫做‘一見鍾情’。”那女子被他劍尖一彈,翻身跳開,怒道:“誰與你一見鍾情了?”口中叫罵,手底卻不停。
蕭雲將“情劍”施展開來,與她對拆了幾招,笑道:“這可是你師姐傳給我的劍法,不信你去問她。”那女子見戰他不下,心中越惱,將越女劍法綿延展開,頓時劍光如織,在劍法上的造詣竟自不弱。
蕭雲見她不知進退,只覺哭笑不得,他與成蘭陵研習劍法已久,二人相互之間的劍法早已互看過多次,找準那女子舊招已盡新招未出之機,樹枝虛點連刺,大笑道:“這招叫‘小姑娘疾退’,……這招叫‘小姑娘慘叫’……”。那女子被他捉準時機,渾身勁力不及發揮,只得連連後退,聽他故意用招名戲弄自己,氣得胸悶欲裂,忽見對方樹枝迅捷刺向自己左眼,竟有不能躲避之感,不由大駭,啊的驚叫一聲,慌亂中前腳踩中後腳,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蕭雲剛纔見她劍法不弱,若不傷她而又要令其知難而退,絕非易事,因此用上的卻是師傅阿儒劍法中的“如影隨形”一招,他真氣已失,冒冒失將霸王神刀的內力運了出來,劍招間透出生生殺氣,竟將那女子驚得放聲大哭。好在他已能將霸王神刀收放自如,倒並未傷及那女子分毫。
他心下微覺歉意,正要上前將她扶起,忽聽背後一個嚴慈的女子聲音冷冷說道:“旁門左道,連劍道究竟是什麼都未窺知一二,就能自創劍法麼?”頓覺身後冷風襲來,本能的揮動樹枝往身後反刺,用的正是“情劍”的招式。
只覺樹枝被什麼東西抓住,連忙跳轉身子,卻見一名蒙面中年女道士手中拿出一抹白色浮塵,纏在自己的樹枝上,忽然一股暗勁旋來,手心燙如握炭,他見這名女道士氣度不凡,應是成蘭陵的師姐長輩之類,不敢運起霸王神刀相抗,趕緊撒手後退。
那女道士也不追擊,對在地上啼哭的少女皺眉說道:“哭就能打得過別人了麼?你若將劍法練得跟你師姐一樣,誰還能欺負你?”
那少女趕緊爬起身來,撒嬌道:“師傅,你幫我打他一頓出氣好麼?”
蕭雲心下一驚,暗道:“糟糕,這女道士竟是公主小姑娘的師傅麼?”旋即又想起漢盤陀國王講述的故事,心頭又感好奇,想到:“她便是令師傅與國王念念不忘的公孫大娘麼?”
那女道士擡手輕撫一下那少女的額頭,說道:“好,讓他也摔一跤。”接着回頭對蕭雲冷聲吩咐道:“拔劍。”
蕭雲哪敢再得罪她?連忙跪下行了後輩大禮,恭敬說道:“晚輩不敢,不敢!請前輩恕在下擅闖寶觀之罪,只因在下的……好朋友走火入魔,掛念得緊,一時情急想要會她,還請……”,那女道士冷言打斷他道:“你若能三招之內不敗,我便告訴你解救蘭兒的法子,反之,我不僅不救她,還要治她不聽教誨之罪,你選吧!”
蕭雲聽她言詞堅決,頗感躊躇,一番思量後想到:“她是前輩高人,說話自然不能不算話,我真氣雖失,但霸王神刀剛猛無匹,難道連你三招都擋不住麼?”暗在心頭打定主意,哪怕開罪此人,只要她能解救成蘭陵走火入魔之險,自己便拼命擋她三招。當下先叩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來,說道:“公孫前輩既然非要考較晚輩,那在下只得從命。”
那女道士冷冷瞧着他也不言語,那少女衝他嘲笑道:“我師傅這三招叫做‘打狗三招’,你可要小心了!”
蕭雲凝神靜氣,退開幾步,拔出長劍,忽又想到:“霸王神刀太過霸道,出招必要飲血,萬一失手傷了公主小姑娘的師傅,那可大大不妙?”又想到:“她剛纔說什麼旁門左道,難道她已經知道公主小姑娘創出這套情劍了麼?”想到公孫大娘剛纔那嘲笑不屑的口氣,不由替成蘭陵憤憤不平。
公孫大娘見他沉吟不動,問道:“想好怎麼打了麼?”
蕭雲回過心神,暗道:“這情劍新創,雖還有須細加揣摩的地方,卻哪是你說那般不堪?也罷,我偏就用情劍來接你三招。”當下朗聲說道:“請前輩賜招!”說着虛腕提劍,凝目內視。
公孫大娘微覺一怔,憑她的前輩身份與後輩較技,按江湖規矩定是作晚輩的一方依禮先出招。但蕭雲對江湖知之不多,想的卻是要先看看對方如何行動,後發制人。
二人一時均都不動聲色,蕭雲心思全被她給出爲成蘭陵療傷的條件吸引,上來便進入物我兩忘之境,心中成蘭陵傷好之後施展輕功翩然飄飛的情景充斥腦際,心中情感洶涌,正是情劍發動的依託之力。
①筆者按:峨嵋派因將劍視爲門派象徵,早期以道家爲主,且由劍術起家發展壯大,因此歷史上被江湖中人稱爲“仙劍派”(也稱劍仙派),明清之後才逐漸以峨嵋派稱代。
②筆者按:唐時峨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