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與常歡這一隊,正好剛出密林,被前軍一擠,頓時又退回林中,耳聽林後傳來鋪天蓋地的喊殺聲,情知敵人早已在四面八方埋伏了奇兵,就等着唐軍入甕。
唐軍傳令軍士不停喊叫,擂鼓聲也微微散亂,局勢異常險峻。主帥李宓自然深知軍情危急,下令牙軍拼力頂住潰退的唐軍士兵,一齊大喝:“入林必死,出林血戰得生,入林必死,出林血戰得生……”唐軍士兵皆知南詔軍隊最是擅長密林之中作戰,有見識的老兵當即跟着附和:“殺出樹林,殺出樹林……”接着有更多人意識到只有衝出樹林拼命一戰,纔有生還希望,也跟着吼叫,用力往樹林外推動,漸漸穩住陣腳,全軍涌出密林,就見左右兩翼殺來的南詔騎兵與吐蕃騎兵已至近前,匆忙擺了個四平八穩的方圓大陣,弓弩手接令阻擊,三波波箭雨過後,卻見箭如蝗蟲亂飛,絲毫未能起到緩阻敵軍騎兵的作用。
傳令官拼力吼叫,反而更令本就驚慌失措的新兵手抖腳軟,半晌不能撐弩上膛,射出的羽箭更是少得可憐,而兩面如烏雲蓋頂般閃電衝來的敵騎已至陣前,只聽“譁”的一聲巨響,短兵相接的敵我兩軍士兵發出震天大喊,已然展開肉搏血戰。
蕭雲與常歡所在的一夥面對樹林,各自嚴陣以待,卻遲遲不見樹林中有敵軍殺出,二人相視一顧,霎時明白過來,樹林中乃是敵人僞兵,無非是阻嚇唐軍退回林中,好教攻擊力強大的吐蕃騎兵進行優勢攻擊,顯然志在將唐軍一舉殲滅,不留後患。
只得片刻,兩面與敵騎交鋒的陣線便已亂作一團,而這方圓大陣講究的是環環相扣,教敵人無從下手,本是上好的防禦陣形,此時兩面受敵混亂,立即一環連一環傳了下去,整個隊伍頓時大亂,士兵開始四處奔逃。
這樣一來,南詔與吐蕃兩隊騎兵更顯威力,猶如砍瓜切菜一般,追着哇哇大叫的唐軍拼命揮砍。場面已非兩軍對壘,完全成了一邊倒的屠殺。
與蕭雲一夥的那八名少年何曾見過這等陣勢,個個嚇得面白如紙,常歡高聲咆哮,才令少年們勉強握緊橫刀,戰戰兢兢面臨大敵。片刻後已有敵軍散騎衝至後方,蕭雲大喝一聲,便欲迎上交戰,卻被常歡一把拉住手臂,大聲叫道:“此戰已敗,莫去送死。”
蕭雲在這喊殺聲、哭嚎聲交相織就的人間地獄當中,難得的將長久以來心中的痛楚悔恨暫時拋在了腦後,極爲想要痛快一戰,哪裡肯聽常歡的勸阻,用力一甩胳膊,便欲掙脫他的手掌。卻覺常歡手掌一緊,猶如鐵箍,竟自掙脫不了,聽他又喊叫道:“左右也是一死,咱哥倆年歲大些,想法子將這幾個娃娃護送出戰場吧?”蕭雲還待掙扎,常歡劈頭給他一巴掌摑在面上,大喝道:“你在我手下,就得聽我號令!……若能救這幾個娃娃,也能爲你含恨於泉下的父母積德啊!”
蕭雲聞言大震,紅着雙眼回頭一掃,用力點頭,大叫道:“要想活命,殺敵騎搶馬。”說着甩脫常歡手掌,翻身上了馬背,迎着兩名吐蕃騎兵殺去。
常歡知他已經答允,順勢放開手掌,回頭招呼嚇傻了的八名少年,揮刀遙指左側一名落單敵騎,大聲喝令道:“阻殺此人,不可傷馬。”說着當先搶上,那八名少年唯他馬首是瞻,緊跟着將那已經無法縱馬衝刺的敵騎團團圍住。常歡縱身撲上,那敵騎與大隊失散,慌亂間衝到此地,被敵軍數人圍困,心下早已驚恐萬狀,冷不防常歡的刀鋒已迅捷而至,連招架的動作也不及發出,便被斬成兩截,血光沖天而亡。
那邊蕭雲也已迎上兩名敵騎,三馬照面,只見他在馬背前後仰臥躲閃,趁三馬過尾之際,忽的回身撲出,刀光一閃,已將那兩騎敵人殺得一死一傷,盡皆落下馬來。追風逐電不待他招呼,人立轉頭,瞬間奔至他跟前,將他復又載回背上。
那八名少年見他乾淨利落阻殺兩名敵人,頓時一陣歡呼,搶上兩人拉住戰馬。常歡帶着餘下少年也又放倒一騎,十人已有五匹戰馬。
蕭雲未料到竟然如此輕易便殺掉敵人兩騎,心下不由大感震動。他武功雖廢,但騎術仍在,那被他阻殺的敵騎只是一般士兵,僅僅習過粗淺武功,因此纔會被騎術精絕的他一擊得手。
蕭雲不待多想,越來越多的敵騎到了近前,正待繼續殺敵搶馬,猛聽常歡大叫道:“來不及了,趕緊走。”回頭一望,只見常歡帶人又搶下兩匹戰馬,兩對體型較輕的少年共乘兩匹,餘人各乘一騎,迅速拍馬來到蕭雲身旁,常歡四顧一望,大唐南征大軍已然潰不成軍,只剩逃命的份,當下指着敵軍較少的西面坡地大喝道:“這邊走!”衆人不敢怠慢,一齊打馬飛奔。敵騎中分出小股人馬前來追趕,蕭雲墜在隊伍後面,憑藉精絕的馬術,將七名敵騎一一擊潰。
衆人拼力打馬一陣,已是遠離戰場,回頭望去,滿山遍野盡是惶惶逃竄的唐兵。蕭雲忽覺心中一痛,許久日子以來,從未再因旁人旁事受到絲毫影響的內心,竟然被這幅慘敗之像刺了一下,記憶中戰無不勝的大唐軍人,此時卻如同螻蟻一般任由敵人追逐殺戮。他驚覺自己突然出現的這怪異心思,不敢再多看血流成河的戰場,埋頭跟隨常歡等人縱馬狂奔,心中卻如同炸開一般念頭紛呈,只管癡癡呆呆想着心事,耳聽常歡高聲喝令全隊轉頭又往南邊奔馳,到得天色幾近傍晚,衆人皆已飢渴交加,疲憊不堪。
常歡舉目前望,只見炊煙裊裊,不遠處應是一座小村,當即大叫着鼓舞衆人不可停歇。一行人馬堅持再走一陣,果然見到前方有處偏僻的村落。此時除了蕭雲□神駿的追風逐電之外,其餘戰馬大都口鼻懸了白沫,皆已到了體力極限。常歡令衆人就地稍息,自己不顧疲累,前去探望情形。少時迴轉,招呼衆人進入小村,只見這座小村的村民頭裹布巾,身穿粗麻編制的簡陋衣衫,也不知是雲南衆多少數民族中的哪一支。
常歡剛纔顯然已與村中長老會過面,白鬚墜胸的長老在兩名少年扶持下,站在村頭迎接衆人。常歡趕緊下馬,一手捂住心口,對長老施了一禮,接着依哩哇啦說了一通,那白鬚長老笑容可掬,擡手作了個請的手勢,兩名少年也面帶微笑,顯得甚是好客。
衆人進入小村,放眼所及,盡是婦孺老幼,成年男子甚少見到。那些女子穿着奇裝,也不避生,嘻嘻笑鬧着擁擠觀看身着軍服的一行外鄉人。村中一面敞地前燒起了熊熊篝火,周圍各種器具星羅棋佈,看樣子似乎將要舉行一場盛大的歡宴。
蕭雲等人才從血腥的戰場上脫身,忽然進入如此一處充滿喜慶歡歌的異族村落,一時間均有如登仙境的錯覺。那白鬚長老將一行外鄉客引至敞地一側,邀請衆人席地就座,猛聽幾聲弓弦響動,數支竹箭破空而至,一齊釘在中央擺放的三面巨大草垛上。
衆人大驚,立時手摸刀柄,卻見常歡搖手示意,說道:“少安毋躁,這是慄粟人收穫節歡慶會,放箭是出去遠獵的男人們回家的儀式。”話音才落,就聽無數男人吆喝着從山林之中跳躍奔來,村中女人們手拉手堵在敞地入口,不讓男人們進入,一齊放開喉嚨唱起了歌謠。
那些男子左腰掛刀,右腰繫箭,揮舞着手中獵獲的野獸皮毛,與女人們一唱一答。幾名少年瞧得稀奇,問道:“常大哥,這是做什麼呢?”常歡笑道:“慄粟人最喜歡唱歌,可以說無事不唱,這是女人們在問那些出獵的男子是否已盡力狩獵勞作,那些男子則反問女人們是否在家照料好老人幼童,哪一方若唱歌輸了,便要喝酒才能進來歡慶。”
少年們被這熱鬧場面吸引了目光,暫時忘記解渴勞頓,隨着男女雙方陣陣笑聲起鬨。少時對歌完畢,男子一方人人飲了一竹筒水酒,這才正式開始收穫節日的慶祝。少年們看那飲酒場面,更是嘻嘻發笑,原來這支少數民族飲酒風俗喜好不分男女親疏,兩人一齊共飲同心酒,場面極是熱鬧歡騰,惹得幾名少年躍躍欲試。
歡宴正式開始,幾名慄粟女子給蕭雲等人送上水酒肉食。衆人早已飢渴難耐,當即揮刀朵頤,痛快吃了個飽。常歡斜眼瞧着蕭雲,見他絲毫不受外界熱鬧場面的影響,只管小口小口喝酒吃肉,不由對這名與自己朝夕相對一年有餘的年青人,深感可惜可嘆,對他道:“我平常不愛說話,是在不停反思自己做錯過的事,可不是厭倦了塵世。”
蕭雲聞言一怔,二人相對一年,甚少說話,此時忽聽常歡傾吐心事,不免甚覺意外。常歡又道:“我已孑然一人,那還好說,但你還有師妹朋友牽掛着,你一人苦不算啥,卻不該教身邊的人爲你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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