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着心事,忽見蕭雲策馬跑了回來,嘿嘿笑道:“阿儒爺爺,你又生氣了麼?”
阿儒責道:“何謂‘又生氣’了?”蕭雲道:“是是是,我說錯了,你這般大歲數的人了,怎會和我這個小娃娃賭氣?”
阿儒怪眼一翻,忽然哈哈笑道:“你想問什麼事麼?”
蕭雲面色一紅,道:“嗯---,我聽賴魚眼講,樓蘭國有個國師極是厲害,在西域江湖上大大有名,你給我講講他的故事吧?”
阿儒嘿嘿笑道:“你這算是來求我麼?”蕭雲正色道:“‘論語’有云:‘敏而好學,不恥下問’,這可是你告訴我的道理,說啥求人不求人的?”
阿儒辯道:“‘孟子’卻曰:‘人之患在好爲人師’,不能說,不能說。”
蕭雲一怔,說道:“看來唐人的經典都是用來誆人的。”阿儒責道:“黃口小兒,不求自強博學,卻來怪責先賢思辨妙語?須知‘智用於衆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於衆人之所不能’,潛謀於無形,才能常勝於不爭不費。這道理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你卻還是不懂。難道真如唐朝人所稱,胡人勇武有餘,智計不足麼?”
蕭雲怒道:“這句話有何難解,不就是說‘運用旁人還不知曉的事物,或運用旁人知曉卻還沒有運用的事物來爲我所用’嘛!哼,你拿這都快嚼爛了的話來搪塞,多半根本就沒有聽說過樓蘭國師這樣的英雄人物。賴魚眼說這樓蘭國師不僅武功高強,而且打仗也是常勝將軍,我看你們唐朝人中也難找出幾個來。”
阿儒呵呵笑道:“也罷,算你說的有理。不論胡人、唐人,只要肯謙虛向學,都有可能成爲達者。不過這樓蘭國師卻不是胡人,乃是貨真價實的唐朝人。”
蕭雲微怔道:“你怎知道?我不信,咱們迎上看看去。”
阿儒笑道:“你若將這勁頭用在學我這套劍法身上,早已有所小成,與人打架哪裡還會常常受傷?嘿嘿,探子傳回什麼消息了?”
蕭雲本是聽到馬隊前探傳回消息,說樓蘭國師帶着商隊正往樓蘭城回來,隊伍中還押着十幾名響馬賊,因此想要慫恿阿儒帶他前去觀看。他老爹甚是推崇阿儒的滿腹經綸,請其作管家反倒還算其次,教習蕭雲唐朝文化纔是根本。這次能夠跟隨採馬團出來遊玩,也是因阿儒答應隨行,他老爹才放心由他出門。他雖自小便喜歡和阿儒鬥嘴,心下卻將阿儒尊同父輩,一路上要做什麼事前都會先來徵詢阿儒首肯。
他見阿儒猜到自己心思,當下不再拐彎抹角,將探子傳來的消息說出。這場嘴仗阿儒佔了上風,心下甚是高興,拍馬衝前領路喊道:“小云兒,看咱爺倆誰的馬快。”
阿儒文武雙全,唯獨馬術不精,常常敗在遊牧民族部落中長大的蕭雲馬下。蕭雲心頭暗笑,“喲嗬”尖叫一聲,拍馬追趕。他身子既輕,騎術又佳,不多時便已越過阿儒,遙遙領先而去。
二人一前一後衝出樓蘭城東門,就聽有人沙啞着嗓子大喊道:“國師回來啦,國師回來啦,兩位公主快來啊---”,譙樓上頓時鐘鼓齊鳴,城門大開,衛隊整裝出列,一羣少年歡呼奔出。
蕭雲勒馬停下觀望,只聽駝鈴聲隨風隱然飄來,炎熱的空氣中跳動着一大隊人馬自前方緩緩出現。阿儒隨後趕至,與他並騎觀望。又聽城門處有人大叫:“讓路,讓路,公主來了。”
樓蘭國不似唐朝般禮法森嚴,平時兩名少女公主學舞並不避諱四下民衆,此時隨從也只將城門前擁擠的少年們驅開,露出一條窄道,讓那名身穿唐朝仕女盛裝的天竺美婦一手拉着一名少女疾步走出。
那兩名少女遙見遠方的浩壯馬隊,頓時掙脫那名天竺美婦,疾奔迎出,嘴裡高叫着:“爹爹---”、“乾爹---”,猶如兩朵飄動的五色彩雲飄過蕭雲馬前。
蕭雲頓覺一抹香風襲來,其中夾雜着一絲若麝似馨的女子氣息,與他懷中所藏紗巾上的香味極其相似。他心兒猛的一陣跳動,擡頭望向兩名少女公主的背影,竟自呆了。
那名天竺美婦容光煥發,只顧眼望前方,不知不覺間越走越前,已是來到蕭雲二人馬前。
阿儒見那天竺美婦杏眼含情,心頭也是一動,幾許感慨如漪泛起。轉頭又見蕭雲呆呆望着兩名少女的背影,猛然想到:“小云兒真是長大了啊!我……我竟已老般老了麼?”
遠方行來的馬隊漸漸靠近,領頭那人劍眉方臉,雙目如鷹,不過神色黯然,渾身透出塵囂霜滿的蕭索意味。他見兩名少女疾速奔來,哈哈長笑着縱馬迎上,三人一馬霎時交匯一處,卻見那兩名少女突然一左一右往那人坐下馬腹騰身跳去。圍觀衆人看得一驚,眼見那人騎來的奔馬快如風過,就要撞上那兩名嬌弱的少女,馬上那人卻似乎早知有此變化,俯身一手搭上一名少女,大喝一聲運力將兩名少女輕輕拋向空中。那兩名少女咯咯嬌笑,借那人拋動之力躍至奔馬背上,一前一後飄然坐穩身形。那馬甚是神駿,背上忽然多出兩名少女竟也絲毫不減速度,“呼哧”噴氣賣力往城門方向馳來。
衆人看得既驚又喜,發出一陣喝彩,均未料到剛纔還在宮樓上婉轉跳舞的兩名少女公主竟有如此伶俐矯捷的身手。
馬上三人說說笑笑,任由馬兒跑至端莊站立道旁那名天竺美婦跟前,方纔勒馬停下。那天竺美婦連忙迎上按住馬嚼子,語氣微顫道:“大郎,路途還好走麼?怎的晚歸了半月時日?”
那男子端坐馬背不假顏色,答非所問道:“雅莎,你的漢語越說越好了啊!”
那兩名少女聞言不約而同跳下馬,站去一旁,正好是在蕭雲馬前,望着那名天竺女子和那馬上男子一陣低笑,不去打攪兩人說話。
蕭雲再次聞到一絲令他心思搖動的女子香氣淡淡潛入鼻中,見那兩名少女都用輕紗遮面背對自己,卻是看不清容貌。兩名少女髮色一黑一慄,俱都長髮未挽,隨風張舞,在這孔雀河道旁枯黃斑駁的稀疏草原上構成一幅鮮豔的春光圖畫。
其中黑髮少女戴着的面紗與蕭雲藏在懷中的紗巾一模一樣,令他更是心頭狂跳,暗想:“這紗巾就是這小姑娘的麼?她……她身上的味兒可真好聞……”,正想得出神,身旁阿儒用馬鞭柄敲他腦袋一記,道:“老七他們出來了,回隊裡去。”
蕭雲猛然驚醒,面上一陣發燙,生怕阿儒知道自己竟有這些怪異的心思,連忙兜馬跟上,問道:“阿儒爺爺,這人便是樓蘭國的國師麼?看來不像大有本事的人物啊?”
阿儒嘿嘿笑道:“這人能在奔馬途中將那兩名少女公主穩穩拋上馬背,用的可不是巧力,單憑這身功力,江湖上已是罕有人及,哼,你不學無術,自然看不出來旁人的厲害。”二人轉眼迎上老七等人,跟着隊伍往沙洲城歸去。
那兩名少女聽到身後蹄聲響動,轉頭觀望,只見後面那匹馬上的少年背影眼熟之極,不過此時二人卻無暇去尋這少年的晦氣,只顧對着那名叫做“雅莎”的天竺美婦與那馬上男子指點嬉笑。
雅莎見那男子面色憂鬱,頓時不敢多言,默默牽起馬繮轉身引領進城。那兩名少女卻不急着跟去,等着聚集在城門前圍觀少年中走出的幾人來到自己面前,領頭的波斯少年問道:“國師回來了,這場比試我看就免了吧?”
他身後衆少年未料他會口出此言,立時便有人出聲反對道:“石必,這話可不該說。這場比試既然定下了,怎能說免就免?”餘下少年也都隨聲附和,那名領頭的波斯少年頗感爲難,黝黑的面色透出紅光。
那黑髮少女輕視笑道:“誰說免了?隨我姐妹來。”說完與那慄發女子手拉着手在前頭領路,一衆少年隨後跟隨,片刻後來到城牆交界處的僻靜之處。
跟來的幾名少年俱都一身絹綢長衫的唐人打扮,看模樣卻是慄特人或波斯人。見兩名少女停住腳步,頓時齊齊脫掉了外面的長衫,露出裡面短衣勁裝。
那黑髮少女哼了一聲道:“怎麼打?”領頭那波斯少年站出來道:“蘭陵公主,本來玉兒公主弄死了石旋兄弟的寶雀,我們來向她討個說法也是應當。這場比試雖是你們主動邀約,不過念你們是女子,便讓你們兩人對我們一人。無論勝負,雙方都不許讓長輩知曉了,這樣可好?”
那慄發少女大叫冤枉,道:“我讓石旋將雀兒借我玩下,是他不肯,以爲我要搶他的,自己逃跑時捏死了雀兒,怎能怪我?”她的話音才落,另有一名少年上前兩步大聲道:“胡說,我怎會自己弄死自己的寶雀?”
那黑髮少女踏前兩步,嘿嘿笑道:“你難道還是頭次被我姐妹追得雞飛狗跳麼?你看見玉兒便心裡害怕,逃跑的時候自然渾身都在用力,如此將雀兒捏死了,竟敢賴在玉兒頭上,我看你是找打。”
說話這名少年正是石旋,平常沒有少被眼前兩名少女公主欺負,此時見那黑髮少女美目圓睜,竟不由自主往後退開兩步。不過自己畢竟是男兒身,在衆多兄弟面前抹不下臉面,強壯膽子道:“你們要是不用妖術,誰會怕了?”
兩名少女哈哈大笑,慄發少女說道:“蠢材,連唐人威震天下的武術都不知道,還敢來樓蘭打架?”那黑髮少女也笑着接口道:“好吧,這次我們不躲不閃,來比力氣如何?”
那領頭的少年突然插嘴道:“你們是女子,如此比試不公平。還是兩人同時對我們一人罷。”其餘少年聞言,頓時對他怒目而視。原來這兩名少女公主自小跟隨國師習武,眼前衆少年或多或少都被二女欺負過,此時聽那黑髮少女主動提出比試力氣,原本暗付必勝,卻不料領頭的波斯少年非要以己之弱,攻敵之長,不禁對他怨氣陡生。
慄發女子伸手揭下面紗,不屑說道:“石必,不用你裝模作樣,就依蘭陵說的,比力氣。”
那叫做“石必”的領頭波斯少年還欲再說,卻被石旋拉住,道:“如此甚好,蘭陵公主,我們怎麼比法?”
那黑髮少女便是他口中的“蘭陵公主”,聞言笑道:“我們一人出一掌相推,誰栽倒在地,算誰輸。”
石旋生怕石必前來干擾,自付比試力氣定能將嬌弱的蘭陵推倒在地,當下略一作勢,伸出右手便往她推去。
石必兩頭不討好,暗歎一聲,站在一旁默然不語。
蘭陵卻笑嘻嘻的隨手揮出,迎擊石旋的來掌。石旋向來被這兩名少女公主肆意欺負,怨恨早深,奈何技不如人,只能見之則避。這次機會難得,便將吃奶的力氣也使了出來,就待把蘭陵推倒在地,以泄心頭之恨。不料才一觸及對方手掌,忽覺對方手掌微向後縮,自己渾身勁力已遞至長伸出去的手掌之上,身子頓時傾出,此時對方手掌忽然傳來一吐一吞先後兩股力道,令他猛然往前衝出,摔了個狗搶屎。
兩名少女哈哈大笑,石旋出了這麼個大笑話,頓時狂怒攻心,爬起身來大叫道:“你使詐?”旁邊觀戰的幾名少年立時圍了上來,此來衆少年本就帶着以多勝少的念頭,只是這樣做法甚爲不恥,因此都只是心照不宣,嘴上卻未曾說過。此時見石旋吃虧,當下便欲趁機一擁而上。
兩名少女卻絲毫不懼,慄發女子更是笑彎了腰,說道:“要耍賴麼?明明剛纔蘭陵說的是誰摔倒在地,便算誰輸。”
一旁默然不語的石必眼見形勢忽變,連忙上前擋在兩名少女身前,對怒氣衝衝的衆少年喊道:“輸了便輸了,我們是男兒,說話可不能不守信。”石旋羞憤交集,狠狠的“呸”了一口,罵道:“石必,你以爲我們不知道你喜歡玉兒麼?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兄弟,可到了這個時候,你卻幫着她們?”
石必面上發燙,怒喝道:“你胡說什麼,想討打麼?”
一名與石旋私交甚好的少年煽動道:“還說個鳥卵,先打吃裡爬外的石必。”石必被人當着自己暗中喜歡的女子面前揭了心事,只覺羞愧難當,聞言當先衝向石旋,用手扭住他的脖子往地上按倒。衆少年也都先後加入戰團,糾纏得難分難解。
兩名少女相視一笑,悄悄溜走。少年們正紅了眼的死纏爛打,竟讓真正的“仇敵”大模大樣走脫。經這一陣折騰,天色已是黯淡下來,兩名少女牽手回到位於王宮西側的國師宅院。
二女見院子裡空蕩無人,心下驚異不已,快步進入內院,瞧見一名老僕龜縮着站在廂房迴廊口。他見二女回來,壓低聲音說道:“兩位公主,國師和雅莎大娘正在爭吵,你們回來就好,趕緊去勸勸。”
蘭陵奇道:“這是怎麼回事?其他人呢?”
那老僕答道:“國師一回來便將大家都遣散去了,只留下我來看守宅院。雅莎大娘先是一個人在廂房裡哭鬧,後來國師進去,二人便吵了起來。”
蘭陵聽得一陣納悶,記事以來,還從未見過父親對人發怒,更何況還是與溫柔如水的雅莎。當下與玉兒悄悄潛至雅莎房外,聽見房裡雅莎的聲音尖利激憤,全然不符二女平日所見那名天竺美婦的形象。
二女疑惑相視,駐足靜聽。只聽雅莎語氣忽又變作溫柔,哽聲說道:“雖說是你救了我,可我這些年來悉心照顧蘭陵,總算是報答得了你的恩情了罷?”
“唉――,你並不欠我什麼。”房裡一名男子嘆氣答話,正是樓蘭國的國師、蘭陵的親爹、玉兒的乾爹。
雅莎媚語若棉,又道:“這些年來,我爲討你歡心,學會唐朝女人的打扮,穿戴,在樓蘭城住了這些年,不通樓蘭人說的慄特語,反而學會一口流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