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說話間篝火漸漸熄滅,蕭雲抱起絲潔雅麗走回帳篷,升起炭火,聽她繼續說道:“長風師兄長我幾歲,入門也比我早好幾年,一開始師門比武印證中我老是輸給他,心中甚爲不服,而本門劍法又特別講究輕身功法爲基,於是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便偷偷的去到後山石室翻開了‘玄女御身術’,……,就是這本絹書。”說着從懷中掏出一疊絹絲繡成的殘舊書冊,遞到蕭雲面前。
蕭雲應手翻開,只見第一頁用金絲繡着一行蒼頭小楷“玄女御身,雙修雙成。彼異其心,皆作亡魂”,再往下看,見下方用紅色絲線也繡着一行字“玄女玄女,隔世獨立。欲窮其功,絕情斷意。獨身習此功,切不可再動男女之念,否則禍福難料,恐有功廢身殘之虞。”後面一句註解卻是用毛筆添加而成。
絲潔雅麗緩得一口氣,又說道:“註解是我師傅添加上去的,當時我只有十六歲,看到這些口訣自是不明所言何意,但也知這套功法不能隨意修煉,否則將有走火入魔之險。”
蕭雲見她越說越是激動,神情卻浮現出幾分率真,竟與心目中已有些模糊的成蘭陵影像分外相似,心中“咯噔”一跳,將她更抱緊了些。
絲潔雅麗擡眼對他微微一笑,往下講道:“後來我潛心練劍,到十八歲的時候,長風師兄已只能與我戰個平手。有一天,我和長風師兄去到成都觀看龍舟大賽,卻恰好遇見了失散多年以爲早已死去的爹。”說到此處,她面上忽然顯出一股強烈的恨意,道:“我爹見到我也是驚喜萬分,原原本本對我講了我們一家人家破流離的始末,我聽後好恨那個女人。爹要我幫他完成心願,我自然想要不惜一切幫他做到,於是我連夜偷了師傅的這本‘玄女御身術’秘籍,下山回到蜀中御劍山莊。我怕師傅發現後追問,於是央求老莊主讓我回到西域來建立別莊。老莊主收留我多年,對我一直百依百順,於是纔有了現在沙洲城外的御劍山莊。”
二人一個用心訴說,一個靜心傾聽,不知不覺都入了神。絲潔雅麗接着恨聲講道:“我一來到沙洲城,便依照‘玄女御身術’開始修煉輕功,沒想到這門輕功如此神妙,竟讓我在半年內劍法突飛猛進。我欣喜之下連找了十三名西域武林成名高手挑戰印證,都被我輕易擊敗。這時我爹再次前來,要我替他籠絡絲道上的好手,我自然遵照執行。”
講了這番話,絲潔雅麗面上恨意漸消,轉而一臉柔情的說道:“自從我練了這身功法後,總覺得自己越來越心冷如水,以爲這世上再也沒有能讓我情緒波動的事物了,卻不料自從在御劍山莊外的兀峰頂上初見蒙着面巾的你,卻令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似乎能從你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親切之意。前些日子雪山之巔又恰逢你來相救,更是讓我心亂。我盡力控制着自己,但卻無法阻擋心中老是浮現你的身影。一開始我好害怕,本來習練這套功法之後不畏寒暑的身子竟也開始感到寒冷,因此我那幾日不與你說話,都是因爲心中害怕。”
蕭雲奇道:“你害怕什麼?”
絲潔雅麗道:“我越是和你在一起,就越感到自己的內息岔異,再也無法阻擋寒冷的侵襲,練了這麼多年的‘玄女御身術’只怕一朝俱廢。若我少了這身輕功,劍法也難免會大打折扣,因此剛開始我甚至有些恨你,可是後來卻越來越喜歡被你抱在懷中,有時我甚至想,即便我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只要有你陪着,我便不用擔心任何事,你說是嗎?”
蕭雲心中遲疑,試着問道:“你真不是公主小姑娘麼?”
絲潔雅麗聞言臉色一變,反問道:“我是不是她很重要麼?”
蕭雲自知失言,連忙解釋道:“小時候她被人擄去,至今生死不明,我只是想要知道她平安便好!她的養母還在長安等着她去相見哩。”
絲潔雅麗坐直身子,臉色平靜的說道:“假若讓你知曉她的所在,你會怎麼做?去找她麼?”
蕭雲聞言一怔,也在心中自問道:“我會怎麼做,真去找她麼,也不知她現在嫁人沒有?……,絲潔雅麗當真只是和公主小姑娘長得相像嗎?……”,他注視着絲潔雅麗平靜的面容,又想到:“是了,是了,公主小姑娘嬌滴滴的,不會像她這般冷傲。不過……她病重虛弱時說些話兒倒確有幾分公主小姑娘的模樣。”雅莎從來不和他多談成蘭陵的事,因此他根本不知成蘭陵也是從小習武。
絲潔雅麗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望着呆呆入神的蕭雲,又問道:“你對我好就是爲了向我報恩麼?”
若是換了還在長安城時的蕭雲,隨口便能答出:“當然不是,我對你好是喜歡着你”之類的敷衍話語,但此時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輕易說話,彷彿這絕地高寒的環境將他的腦子也凍僵了一般,心中如同在和自己較勁一般的反覆問道:“她真不是蘭陵麼?可也長得實在太像了啊?”
絲潔雅麗忽然“撲哧”一聲輕笑,道:“早些睡吧,明日還要趕路哩。”
蕭雲還想與她說些話,卻見她已徑自去到氈毯上和衣睡下。他心中思潮起伏,將炭火移近絲潔雅麗,自己就坐在火爐旁呆呆出神,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夢中見到絲潔雅麗一襲彩裙逆風遠走,自己身後站着成蘭陵拉着衣袖,輕聲對他叫着:“雲兒哥哥,雲兒哥哥……”,但卻無論如何看不見成蘭陵的模樣,心中一股莫名其妙的焦躁惹得心思煩擾……。突然被一陣馬斯人喊驚醒過來,恍然發現自己竟然做了如此奇怪的一個夢。轉眼看去,卻見氈毯上空空如也,絲潔雅麗已不在帳篷裡。
他微微一驚,連忙起身,只見門簾上用炭灰留着一行字:“來年五月華山大會,你便能見到成蘭陵,不過到時你可不要感到失望。”字跡銀鉤鐵劃,顯然絲潔雅麗是在激憤之下所書。
蕭雲心頭大驚,想到:“她怎會知道公主小姑娘的名字?我從未告訴過她啊……,哎呀,蕭雲啊蕭雲,你可真是愚笨如牛,這世上哪有長得如此相似之人,絲潔雅麗不就是公主小姑娘麼?……,她……她爲何跟自己過不去?”他見到留字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絲潔雅麗就是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公主小姑娘。他驚喜交集,卻又感到奇怪至極,不知成蘭陵到底做何想法。
忽然一聲慘叫傳來,將呆立在門簾前的蕭雲拉回現實中。這才發覺帳篷外的響動不似平常收拾拔營的應有之狀,連忙抄起一把割草彎刀衝出門去,但見營地內一片狼藉,地上躺着幾具小孩的屍體,一羣吐蕃騎兵正往來縱橫,肆意追殺着熱伊姆和班夏兩家人。
蕭雲大驚失色,只見遠處幾百頭牛羊如流水一般被人驅趕而去,營地內火光沖天,兩家牧民家中的少兒們驚慌失措的尖叫着四處亂跑;熱伊姆、班夏和兩家人中成年的男子卻被用繩索竄綁着躺倒在地,或哭或聲嘶力竭的叫罵着。
他目擊這些日子以來對自己與成蘭陵慷慨善良的高原牧民們被殘忍的屠殺羞辱在眼前,心中怒火忍無可忍的升騰而起,不過他在軍中日久,粗略估計前來搶劫殺人的吐蕃馬隊至少也在百人以上,此時兩個牧民家庭中有戰鬥力的男子都被禁錮起來,就憑自己一人之力,無論如何也是回天乏術的局面。
他心中更是記掛不辭而別的成蘭陵,一時間急怒攻心,腦中熱血沸騰,再也無法細作打算,手持彎刀狂吼着衝向守着熱伊姆等人的兩名吐蕃騎兵。
那兩名吐蕃騎兵聞聲兜馬,其中一人哈哈大笑着催馬迎面衝來。蕭雲雙目發赤,手中彎刀斜指蒼天,迎着敵人快馬刺來的長槊狂斬而上,正是“飲血八式”第一招“狂刀”。
一人一騎驟接即分,半截斷朔臨空飛出老遠。攻擊蕭雲的那人兜轉馬頭,詭異的狂叫一聲,忽然一股血線自他腰間激射而出,身子竟然攔腰斷落馬下。
後面那名吐蕃騎兵眼見那人被蕭雲一刀腰斬,頓時嚇得臉色發白,掏出羊角號“嗚嗚”吹響。
蕭雲也是大感意外,這段時日以來他與成蘭陵顛沛流離,一直都只能在心中內練“飲血八式”,沒料到此時用上“狂刀”不僅未被刀勢絲毫擾惑心神,而且威力竟然如此驚人。他略呆一呆,轉眼見剩下那名吐蕃騎兵吹響號角,連忙搶身而上。吹號那人如見鬼怪,兜馬慌亂逃開。
四下正在燒殺搶掠的吐蕃騎兵聽到號角,嚎叫着往營地中衝來。
蕭雲不敢停留,衝到熱伊姆等人身旁割斷捆綁的繩索,大聲問熱伊姆和班夏道:“是逃還是死戰?”
班夏二話不說,轉身去抄地上掉落着的屠刀。熱伊姆面色悲切,高聲叫喊幾句,只見旁邊牛糞堆裡迅速鑽出兩小一大三個人來。
蕭雲識得兩個小兒分別是熱伊姆和班夏兩家中最年幼的一兒一女,被古麗熱伊一手一個拖着跑出藏身之地。
熱伊姆轉頭對他說道:“你是少有的勇士,求你保護她們回去我的族裡吧!”說話間他對在絕地高原上首遇蕭雲的大兒子使個眼色。他的大兒子雙目噴火,奔出去拾起掉落在地的半截斷槊,往剛纔騎馬逃開的那名吐蕃騎兵奮力投射過去。
那名吐蕃騎兵仗着馬快,逃開不遠便即停住,仰頭拿着號角給同伴發出信號,忽聽風聲響過,投射來的半截斷槊已是釘入他的胸口。熱伊姆的大兒子快步搶上,將那人的戰馬拉了回來。
這廂也有人去拉了被蕭雲腰斬那人的戰馬過來。熱伊姆一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漢族兄弟,請保護我和班夏的兒女平安回家。”
蕭雲舉目四望,但見遠處散亂着的吐蕃騎兵聽見號角正往營地中快馬趕來,他知道熱伊姆等人都已作了留下拼死報仇的決心,也是爲了拖住敵人留出時間讓自己護送兩家人的血脈先行逃走,當下強壓着內心對這羣吐蕃人的憤恨,示意古麗熱伊抱着一名幼兒騎上馬背,自己也抱着一名幼兒跨步上馬,然後對熱伊姆和留下的衆人拱手說道:“我即便粉身碎骨,也會平安護送她們三人回去。”說完掃視一眼留下來的一衆高原男兒目光中那悲切卻又對他一介陌生人無比信任的神情,一拍馬臀,與古麗熱伊一齊快馬衝出。
古麗熱伊雙眼淚水迷濛,騎在馬上尖聲唱起了歌謠,但她也知此時千鈞一髮,邊高聲悲唱邊催馬狂奔。
蕭雲聽見身後熱伊姆等人嚎叫着與古麗熱伊的歌聲遙相唱和,不覺也是雙目發熱。旋即又想起病重辭別的成蘭陵來,心頭猶如被貓抓一樣的煩躁不安,騎在馬上暗自盤算:“此去正是往東方而行,按公主小姑娘的說法,正好是回去西域的方向。她重病在身,可萬萬不能出什麼差錯啊……”。
他胡思亂想一陣,轉頭看看身後不見吐蕃士兵追來,想是敵人被熱伊姆和班夏等高原漢子們拼死報仇給拖住了腳步。但他不敢心存僥倖,依然與古麗熱伊拼命催馬狂奔。
古麗熱伊聲音早已嘶啞,卻不停的低聲哼着與丈夫子女們離別時唱出的那首曲子。蕭雲知她驟逢大變心神失常,也不多勸,不過眼見她直到此時也沒有放聲哭過,卻更令他有感於塔吉克族女子的堅韌和強悍。
日落時分兩騎四人已是來到公主堡山腳下,此來悲切無語的古麗熱伊突然大驚,對他大喊大叫。
蕭雲不明就裡,古麗熱伊與他語言不通,情急之下更是手足無措。蕭雲見已遠離了日間的慘烈地獄,示意她緩下馬來,打算讓早已精疲力竭的馬兒休息片刻,卻見古麗熱伊連連搖手,嘶啞着聲音對他高聲咆哮。
他見如此,只道古麗熱伊悲傷過度心智失常,正想辦法如何才能告訴她得知暫時已無危險,就見前方塵土飛揚,一大隊馬隊向着二人快速阻截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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