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蘭陵咯咯笑道:“不如你拜我爲師吧?”蕭雲一怔,聽她口氣是在說笑,但見她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樣,定有法子令這已經破裂脆弱的樹枝刺入大樹,心下不免好奇,舉起雙拳伸出拇指,笑道:“男左女右,江湖末學後進蕭雲向天下第一女劍客雪蓮仙子女神仙叩頭拜師啦”,說着左手拇指對着右手拇指連彎幾彎,右手微微搖晃,恰似一人面對別人的跪拜擺出一付傲然無禮的模樣,又憋着嗓子說道:“本仙子就破例收下你這個笨徒弟吧,以後乖乖跟在本仙子身後,不許亂跑喲!”他的嗓子早在沙場上的生死拼鬥中吼成了破鑼,此時學起女人說話來,實在教人噴飯。
成蘭陵笑顏若花,嗔道:“你右手拇指那麼難看,怎能算作是我?何況我哪有你指頭上厚得如同龜甲一般的老繭了?這樣拜師……哼,不作數,不作數!”
蕭雲見她很是歡喜,反倒對欲知如何刺入大樹的秘訣感到淡了,此前從未見她笑得如此燦爛過,比起往日冷豔沉穩的絕麗,又多出一份和暖的嫵媚,便順着她道:“仙子師傅意欲如何,還請向弟子示下!”
成蘭陵秀眉微揚,笑道:“我又不能教你真個向我跪拜,這個遊戲可不好玩兒了……嗯……不如這樣,你發個毒誓來,須得將我傳你這妙法廣授天下,好教天下人皆知我雪蓮仙子的厲害,哈哈哈!”
蕭雲心下微異,未料一番嬉戲竟還要他發個毒誓,不過廣授天下這點也能做到,當下發誓道:“皇天后土,日月明鑑,在下蕭雲今日立下毒誓,窮此一生定要將仙子師傅的無上劍法宏傳天下。若有違背,天誅地滅。嘿嘿,仙子師傅,如此可好?”
成蘭陵抿嘴笑道:“不好,按我說的重來。你須說‘即便是仙子師傅不幸死了,你也不可偷懶,須得將此妙法教會千人以上,否則便教你連死也不許死,孤獨一生,若違誓言,更教你輪迴也不如願,永世再也見不到我了’,嘿嘿,這樣說來。”
蕭雲聽得心頭猛然一跳,忙道:“胡說什麼哩?好端端的說這渾話,你是仙子,怎會死了?咱們一齊修道積德,白日飛昇去天上逍遙還差不多!”
成蘭陵佯怒道:“你不敢發這誓麼?只要你不違背誓言,還怕什麼來的?或許……或許你根本就未曾想過要世世與我有緣,若非如此,即便我先‘飛昇’了,只要你依照誓言將劍法教會千人以上,大大長了我的名聲,來世不也一樣能夠與我相見麼?”
蕭雲聽得心下不是滋味,一時說不出話來,再無遊戲之心,道:“你……這……我----”,三個字都是一句話的開頭,卻又一句也無法說個完整。
成蘭陵仰頭逼視,說道:“你原來不想下輩子還能見到我麼?還是從來與我說的話也都如同今日這般全是戲言?”
蕭雲窘得額頭青筋盡鼓,迎着她那雙秋水含威的妙目,想到:“公主小姑娘怎會將遊戲也看得這般認真?”心下權衡一番,暗想只這一招劍法,自己今後逢人便教,傳夠千人也不算是難事,即可打破這個突如其來的詭異誓言,當下只得依言複述一遍,末了加上一句,說道:“這‘孤獨一生’四字多餘了,若你真要先‘飛昇’了,我哪裡還會有其他公主小姑娘來喜歡?鐵定孤獨一生了,呵呵!”
成蘭陵見他發了毒誓,復又露出笑臉,想了片刻,道:“也罷,憑你這副呆樣,多半難有小姑娘喜歡上你,到時若你真能找個喜歡你的小姑娘來,我反倒會高興哩。這‘孤獨一生’四個字便不算作誓言裡罷!”
蕭雲誓言發過,心下微感輕鬆,轉了話頭道:“那就請仙子師傅傳授徒兒高招吧!”
成蘭陵瞧他一本正經的模樣,面上笑容更盛,目光中流露出無限柔情,道:“笨徒兒聽好了,師傅我只講一遍,若你不能學會,就連向本仙子發誓學劍的資格也沒有,哼!你去面對大樹,閉上雙眼。”
蕭雲手執驚裂的樹枝站至樹前,依言緊閉雙眼,心頭忽然想起當初二人在雪山之巔遭遇吐蕃和尚一場惡鬥的情形,當時也是她令自己緊閉雙眼,聽她號令迫退強敵……,正想得出神,聽見成蘭陵緩緩說道:“前方一丈之處兩人正在拚死相鬥,其中一人穩佔上風,另一人是名女子,看情形不過五招便會落敗,定然難逃一死。轉眼四招便過,兩人移向你的面前,佔據上風那人恰好背對着你站在大樹後面,面對你的那名女子頭髮凌亂,氣喘吁吁,眼看便要落敗。”
蕭雲心思微動,尋思:“公主小姑娘這是在做什麼?”念頭微有散亂,聽她接着說道:“不好,佔據上風那人一劍刺向那女子咽喉,那女子招式用老,已經無法回劍相救。你這時看清那女子的面容,正是師傅我啊。”
蕭雲心下又動,暗道:“你的劍法如此高絕,有誰能令你連招架之力也沒有?”不覺感到一絲好笑,旋又想到:“若是眼下,公主小姑娘不能妄動內力,只怕有這兇險的可能……”,念頭未過,又聽成蘭陵道:“我眼看對手劍尖已至咽喉前三寸,但我卻無法動用內力,根本難以閃避,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對手刺死,心下只想,蕭雲啊,你怎麼不來救我?你現下就站在這人身後三尺啊,怎的不舉劍刺他後背?”說話間語氣哀怨絕望,竟令蕭雲真的感到一絲緊張,不自覺的開始在腦海中想象她將要遇害時千鈞一髮的情形。
他在腦中想得出了神,驀聽大樹背後傳來成蘭陵淒厲的叫喊聲:“蕭雲,救我啊---”,頓時猛然驚醒,霍然圓睜雙眼,一時腦海任何念頭也未敢想,手中樹枝筆直便往前直刺而去,只聽“撲簌簌”一陣低響,面前那顆大樹竟被他刺出一個黑黝黝的深洞來,手中那截樹枝全被震爲飛沫,隨風散飛起舞。
他背上冷汗盜出,也不知是因成蘭陵一番講述將他引得信以爲真而心驚,還是被自己僅憑一截早已驚裂的樹枝竟將一顆須兩人合抱的大樹刺入一道深邃的小洞而驚異,心下毫無來由生出一絲不安。
成蘭陵從樹後翩然轉了出來,似笑非笑柔聲嘆道:“唉---,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的徒兒了。須得謹遵剛纔發過的毒誓啊!”
二人又演練了一陣劍法,蕭雲忽然多了莫名的心事,難以集中心思。用了早飯回到房內,暗在心頭百思不解,自從道家真氣減弱以來,劍法已是大遜,曾試圖將“霸王神刀”的剛猛內力運用到劍法上,但非但毫無助力,反而險些出了差錯,卻不知如今不用內力爲何競能令劍招發出諾大威力來?
成蘭陵雖然捉摸到了“無爲而爲”的關鍵,卻也說不清劍招蘊含的威力究竟從何而來,與心思散亂的蕭雲討論不停。
二人休息到晌午,王難道派人來傳信,說是奉命護送衆人一程,又遞上一封哥舒翰的親筆書信,大意是要蕭雲回到長安後去見高仙芝,屆時三人共謀一晤。蕭雲心知哥舒翰還不死心,想要利用高仙芝來作說客,令自己無從推託。拜見高仙芝是一定要的,只是怎麼婉拒舊帥之命,倒是一件難事。
下午與成蘭陵繼續練劍,逐漸摸到了門路,只要將心思放在成蘭陵身上,想得出了神,便能信手將樹枝刺入大樹,但卻無法將每一招連貫起來使出。蕭雲見她苦苦思索,生怕她勞心犯疾,當下忍住好武之心,拉她出去閒逛。
到了晚間,李長風等人一同過來,也在客棧住下。衆人經歷這番波折,直到此時纔有機會好整以暇的共聚一堂,心下均覺歡喜,正好客棧對面便是一家酒樓,當下衆人挑燈夜飲。席間氣氛卻略顯怪異,唐豔敬酒全說的是與李、成二人在成都的舊事,絲麗摩也來舊事重提,非要與蕭雲對飲比個高下。片刻後溫承推說疲累,先自去了,接着成蘭陵也藉口傷勢未復,離席回房。
到得後來,獨剩李長風與蕭雲二人興致高昂,想起哥舒翰所說的生死之交,但覺得一切盡在杯中,相互也不多話,只管痛飲。直到子時將近,二人方纔盡興。蕭雲醉意已盛,藉機來到溫承房外,想要問明存在心中多日的疑惑,卻見房門虛掩,溫承不知去了何處。
他在門口站了半晌,驀覺不知從何時起,溫承總是一付心事重重的神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時生了煩惱,復又回去酒樓,坐到角落要了一罈老酒,獨飲琢磨心事。
店內還有幾名膚色裝扮各異的旅人獨坐默飲,想是漂泊在外,長夜難眠。忽聽有人喜叫道:“飄雪了,快來看,快來看!”只見兩名店夥計勾肩站在門口,仰望青黑的夜空,片刻後雪花漸大,如同鵝毛一般飄灑下來,被店內的燈火照耀,顯得潔白晶瑩。
萬物皆被包裹進了這白絮飄飄的神秘夜色,天地驀然變得小了,只剩下這間燈火透亮的酒樓,顯得異樣溫暖。他心思一動,頓時想去叫醒成蘭陵來一同飲酒賞雪,擡頭卻見門口進來兩名老者,當先那人身形精瘦,揹着一個與他身高差相彷彿的長形包袱,眉目輕擰,似乎有着無窮心事。後面那名老者氣度從容,脣鼻凍得通紅,卻是在哥舒翰處見過的那青衫老者。
那青衫老者也瞧見他,頓時驚喜交加,大笑着上前,拱手道:“想不到蕭校尉倒是情趣之人,如此深夜還在此賞雪飲酒!”
蕭雲起身見禮,那青衫老者又道:“此番前來,正因有事求蕭校尉相助,原以爲你已經安歇,本待等到明日早間纔來造訪,未曾想竟在此巧遇,哈哈哈,有趣,有趣!”
蕭雲見此人灑脫不羈,心下已有兩分好感,當下邀二人坐下,先同飲了一杯酒,才問道:“不知老丈有何事需蕭某竭盡綿力?”
那青衫老者指着那精瘦老者,說道:“這位是天下聞名的七絃琴師董庭蘭,我二人乃是多年摯友,一別十載,未曾想竟會在異鄉偶逢,只可惜重逢正是董大東歸之時,唉---!”
蕭雲抱拳向董庭蘭作禮,卻見他落座後便垂目不語,此時更在面上閃過一絲羞怯,側了側身,算是答禮。
那青衫老者呵呵笑道:“我這老友性子孤傲,不善與人相處,蕭校尉莫怪。”蕭雲連稱不敢,問道:“昨日匆忙,還未請教老丈大名?”那青衫老者道:“老夫單名一個適字,字達夫。”
蕭雲已知他姓高,此時聽他一說,頓時知道他的身份,不免驚喜交集,說道:“想不到在這裡碰上岑判官的好友高丘尉,兩位的詩作名滿天下,在軍中流傳甚廣,每每讀來都感壯懷激烈啊!”說着恭恭敬敬站起身來,向他深施一禮。
原來那青衫老者便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高適,半生坎坷,鬱郁不得志,纔來哥舒翰帳下任了個掌書記的小職,蕭雲不知情形,仍以其舊職稱呼。其人作的邊塞詩筆力雄健,氣吞山河,深得西域諸軍兵卒喜愛,推與在安西鎮任判官的大詩人岑參齊名。蕭雲來安西當兵這兩年時間,早將此二人的詩作爛熟於胸,此時得見詩人本人,心下由衷歡喜。
高適連忙將他按回座位,說道:“蕭校尉性情中人,何須在意這些俗禮?老夫這詩人二字,比起董大的名聲,當真不足掛齒了,呵呵!”
蕭雲從他的詩作中已知此人豪邁,當下不再客套,舉杯敬酒。高適酒量豪大,連飲不醉。
董庭蘭忽然細聲說道:“如今天下還有幾人聽我這七絃古琴?又有幾人能聽懂我琴中所述?達夫切莫說笑了。”說話間眉宇擰緊,面色落寞至極。
高適連忙說道:“董大一手琴藝高絕當世,放眼天下誰能出你左右?眼下胡樂風行只能一時,我泱泱中華博大精深,遲早天下人的喜好自會回到這高情雅緻的古琴上來。”董庭蘭面色更顯落寞,高適察言觀色,末了突然轉頭問蕭雲道:“天下有誰不知琴師董庭蘭之名的麼?”
蕭雲被問得一怔,暗道:“我哪裡知道這些事了?”他雖不懂七絃古琴,卻也知道其時胡漢交融,從飲食娛樂,到絃樂歌舞,甚至民風民俗,皆是胡風盛行。而七絃古琴本是中國上古流傳下來的古老樂器,近年來反而甚是少見了。擡眼見董庭蘭雖然神色落寞,但一雙眸子卻幽幽發亮,看來此人內心與面相全然不同,實是孤傲性情,當下心領神會,答道:“我在安西那般遙遠之地也曾聽見軍中鼓樂手說起過董師的大名哩,只可惜古琴甚是難習,一般人想要遇上董師這樣的聖手聆聽一曲,何止千金難求!”
董庭蘭目光閃動,輕聲問道:“哦?軍中鼓樂手也會談論我麼?”高適面帶微笑,讚許的看了蕭雲一眼,又聽董庭蘭激動過後,復又略帶不屑的語氣說道:“他們在戰場上早已將心放野了,哪裡還能奏琴?自然覺得習琴殊爲不易。”
蕭雲只得連聲稱是,聽高適說道:“老夫此來原是想到蕭校尉正要東歸,恰逢老友也欲回去長安,如今路途上又不似往年太平,董大生性不善與人相處,因此求蕭校尉替老夫送他一程,萬望答允!”
蕭雲未料只是如此容易之事,當下滿口答應。高適欣喜之餘,看着緊閉雙脣的董庭蘭,神色甚是不捨。當下舉杯飲道:“六翮飄颻私自憐,一離京洛十餘年。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①。想不到你我老友離別苦酒,還沾了蕭校尉的光,哈哈哈,不過無論旁人的酒,還是自己的酒,入腸皆化作離愁,來來來,但須醉,莫空愁!”
蕭雲謙讓兩句,陪他連飲數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