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三福躬着腰,用骯髒的泥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連聲道:“姑娘說得是!可是,總不能讓主子們跟我們一樣,住個露天的棚子吧?這一早一晚還冷着呢……夥計們死傷了一半還多,實在抽不出人手,小的也是急得滿嘴長火泡,只差撞牆了!”
此時天色已晚,曾雪槐已在車上躺了一天,實在是又累又乏了;庸兒也哼哼唧唧地滿口嚷累,要下車玩耍。阿離只能稍晚些再和莊頭說這些事,先把一家大小安頓下來,因道:“那眼下可有地方住?”
“有,有。那天長青過來傳話,說老爺要來,小的們日趕夜趕,先趕着壘出來了五間土坯房,不過地方不富餘,姨奶奶們得暫時先合着住,姑娘們也是;而且因爲太趕,泥坯還沒曬透,屋子裡頭有些潮溼,不過我已吩咐小子們在屋子裡生了火,烤了兩天,好歹還算湊和着能遮風擋雨。不過媽媽和大姐兒們眼下只能先委屈着住兩天草棚子了,她們的屋子還得等兩天……”
曾三福說話的時候,那張滿布皺紋的臉上全是謙卑和誠惶誠恐,不住將雙手的泥在身上那身骯髒的青布短打上擦着。阿離瞧在眼裡,便溫和地笑了笑,扶着玉鳳走下車,溫聲道:
“讓她們住你們的棚子麼?那你們住哪裡?不用這樣,不是已經有幾間泥坯屋子了麼?我們一共三十口人還不到,就一起擠着住幾日又有什麼要緊?都是經歷過一場生死的人了,這點委屈還受不得嗎?剩下的屋子先別蓋了,泥坯也別打了。先緊着把地裡的活計趕出來再說吧。眼下是寸金寸光陰,可是萬萬耽誤不得。”
“哎!哎!”曾三福一邊連聲答應着,便躬着腰走到曾雪槐那輛車旁,隔着窗子道:“老爺,小的替您趕車。已經到家了……”
一邊說着,眼圈已經紅了。
曾雪槐命人將車簾撩了起來,隔窗望着曾三福。笑着嘆了口氣,道:“三福,你這老小子身子骨還這麼硬朗。我可是完蛋了。”
曾三福從車窗裡看見曾雪槐直挺挺躺在車內。容顏憔悴而消瘦,兩邊的頰腮都塌陷了,聲音越發哽咽起來,抹了把淚,強笑道:
“不怕,等田裡忙過了這陣子,小的給老爺打一輛獨輪車,到時候天氣也暖和了。春暖花開的,小的天天推着老爺到咱們的地頭上,魚塘邊看看轉轉。咱們這裡。雖沒有城裡那些大街大鋪子繁華熱鬧,可是悠閒自在啊。莊稼長出來的時候,滿眼的綠,連泥土都是香的。老爺操勞了一輩子,現在……可以鬆快鬆快了……”
他雖然臉上笑着,可是臉上卻滾滾地淌下淚來。
曾雪槐微笑道:“還是你這老東西會說話,讓我聽着心裡舒坦。不過我都沒哭,你哭個什麼?走吧走吧,快到屋子裡把我卸下來吧,這一路上我渾身的骨頭都快顛碎了。”
“好的老爺”,曾三福抹了一把臉,連忙衝身邊一個黑黑壯壯的漢子道:“老三,快跑着去告訴你娘和女人們,就說老爺姑娘們已經到了,叫她們快點殺雞宰鵝備飯。”
曾雪槐道:“何必麻煩,大災過後,生計艱難,湊和着吃一口得了。”
曾三福換上一幅笑嘻嘻的樣子,忙道:“再難也不缺幾隻雞,咱們莊上別的沒有,牲口雞鴨還富餘,雖說也砸死了不少,給老爺和姑娘們打打牙祭還是足夠的。”
一邊說着,便側身坐在了車上,鞭子一甩,吆喝着馬車往宅院那邊行去。
其實,原先的大宅院已經損毀得沒法看了,曾三福在那旁邊百步外又整出一塊平地,用籬笆圍了,在裡頭起了幾座泥坯房。看上去雖然不怎麼體面,卻也比草棚子強多了。
“您瞧,得讓老爺姑娘們住這種鬼地方,小的心裡實在是……”曾三福滿臉的惶恐,不停地喃喃說着,一邊指揮着自己幾個膀大腰圓的兒子把曾雪槐從車上背了下來。
“這已經很好了!”曾雪槐和阿離同時笑呵呵地說道。
最大的一間自然是給曾雪槐。牀已經鋪好了,厚厚的軟軟的,下面卻不是鋪的褥子。
阿離掀起最上面的一層看了看,下面是鋪着厚厚的稻草。
“老爺和姑娘們來得急,鄉下沒有乾淨被褥,婆娘們連夜趕製也沒做出那麼多來,所以只好……”曾三福下意識地扯着自己的汗巾,侷促地低聲道。
“鋪麥草稻草最好了,冬暖夏涼,又透氣,這是好東西啊。”曾雪槐絲毫不以爲意,笑嘻嘻地說道:“快把我放上去躺躺。”
幾個壯實漢子聽了,連忙小心翼翼地將曾雪槐在牀上平躺着放好,只聽他身下墊的稻草一陣撲簌簌輕響,曾雪槐便滿足地輕嘆一聲:“好,真舒服啊。”
阿離也抿嘴笑,安排了青雲玉鳳和一個老媽媽,在這屋裡打地鋪,又去別的屋裡安排。
三個姨娘身上都有傷,安排在同一間屋子裡睡大通鋪,也方便照料,同樣留了四個丫頭在這屋裡打地鋪。
自己和弄玉,貞娘,清娘,帶着雅娘和庸兒一間,便顯得很擠了;五個護院的加上長白一間,長青伺候着念北單獨一間;剩的一間給幾個粗使的婆子和廚房裡兩個媳婦。
還有幾個丫頭安排不下,便跟着莊頭娘子到草棚裡去擠幾天。
念北走到阿離面前,認真地說:“六姐,大家都住得這麼擠,憑什麼讓我住得這麼鬆快?我自己佔個屋子,弄得姐姐們屋裡都沒地方給伺候的丫頭們住了,我不要這麼特殊。”
阿離微笑着摸了摸他的頭,道:“大哥現在去京裡了,庸兒又小,離不開人,只剩你一個男孩子了,多寶貝呀,住得略好些也是應該的。”
念北把脖子一梗:“我能吃苦,別把我不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少爺秧子。”
阿離便斂了笑,道:“倒也不全是額外照顧你……你不自己住,難道要跟姐姐妹妹們一個屋裡擠着嗎?還是跟護院們一處擠着?那屋裡小,想擠也擠不下。”
“我想跟莊頭一起住草棚子去!”念北挺胸擡頭,朗聲道:“我很想跟他請教請教田間稼穡的事;而且這樣的話,長青就可以和護院們一起去住了,姐姐們也可以分兩間屋子,有丫頭可以伺候了。”
阿離目光輕柔地望着念北那張還略帶稚氣的面龐,心中有一塊柔軟的地方彷彿被輕輕按揉了幾下,有些疼,更多的是安慰。
回想起震後這些日子,念北一直不聲不響,從來沒對人提過一丁點要求,也從來沒有抱怨過露天睡在地上有多麼痛苦。他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在瓦礫堆裡一點點翻找着,將找出來的還能用的東西一樣樣交給阿離;喝了那麼些天的稀米湯,從來沒叫過一聲苦。眼下又說出這些話來……
這個十二歲的男孩子,什麼時候起,變得這樣有擔當了?
阿離心中欣慰,臉上卻故意繃着,道:“想法是好的,不過你這是大秀才的作派啊!要想知道田裡的事,就得親自去下田,靠跟莊頭聊聊天哪裡就能知道了?反而你跟人家一處擠着,這一晚上人家別想睡了,光得戰戰兢兢地伺候你了。可明天莊頭還得領着人幹一天活呢,沒精神怎麼行?”
念北倒沒想到這個,此時聽阿離一說,方纔覺得自己想法欠妥,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頭皮,道:“那……那要怎麼辦纔好?”
“就按我分派的那樣不就行了?放心,姐妹們經過這麼一場大難,都沒那麼嬌氣了。夜裡要喝茶喝水,自己起來倒去不就得了?這個光景下哪裡還能講究那麼多。”
念北聽了,低頭思忖了半日,也只得依了。
大家都安頓好了以後,有莊上的婦人們提了井水來給城裡來的主子們擦洗,之後就擺上了晚飯。
晚飯擺在了曾雪槐屋裡,幾個女兒陪着坐了一桌;阿離獨盛了一碗飯,撥了幾樣菜在上面,坐在曾雪槐牀前餵給他吃。
桌上有一碟燒鵝,一大鉢紅燜雞塊,香味格外誘人,對已吃了數天稀粥的曾府中人來說,簡直如同見了美味珍饈一般。
庸兒立刻高聲叫着:“我要吃雞腿!我要吃雞腿!”
阿離撿了一隻雞腿遞給他,四歲的庸兒立刻接了過來,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
阿離看着他一幅貪婪的樣子,笑着嘆道:“以前三弟吃飯,丫頭老媽子乳孃一堆人追着喂,都喂不進一口去。現在倒是好了,不用人說,自己就吃得好好的了。”
大家都跟着又是笑又是嘆。雅娘趁人不注意,把自己那隻雞腿也悄悄塞給了庸兒。
車馬勞累了一天,人人都疲憊不堪,加上這麼久以來,頭一回住上了不透風的房子,因此吃罷了晚飯,大家都早早上了牀,幾乎是頭一挨枕,立刻就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