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金是被暖洋洋的陽光喚醒的, 沒想到自己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了。她一睜眼,正對上鍾鑠溫柔的目光。
若金愣了愣,望着鍾鑠略帶倦意的雙眼, “你不會在這兒看了我一夜吧?”
又歉然道:“抱歉, 我昨晚太任性了。不過我傷勢已無大礙, 你不用整天守着我了。”
鍾鑠目光灼灼, “我着實憂心, 實在一刻也不能離。”
這話似別有深意,若金不由一愣。
鍾鑠正要開口,城醫之妻推門而入, 一見鍾鑠還在,訝異地說:“鍾將軍, 你今日沒去大帳啊?”
她這並非問話, 不待鍾鑠回答, 將湯藥端到若金面前,說:“鍾夫人, 該喝藥了……哎喲,你瞧我這記性,又叫錯了。羅夫人,喝藥吧。”
若金告訴她自己姓“伊羅”,這婦人只記住了一個“羅”, 順嘴叫成了“羅夫人”。若金早不與她計較了, 接過藥碗, 那婦人又去廚房了。
鍾鑠打趣道:“哪裡來的‘羅夫人’?”
若金斜了他一眼, 有意無意地說:“哪裡來的‘鍾夫人’?”
鍾鑠聽出她弦外之音, 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簡單解釋道:“她自顧自地這麼叫的, 那時你還在昏迷,我也沒心思跟她糾正這個。”
若金喝完藥,鍾鑠接過藥碗放在桌上,若金坐在牀上抱膝望着鍾鑠,左思右想,終還是直言道:“昨夜,我醉夢之中,似乎聽見你對我說了幾句話,不知是夢是真。”
她看着鍾鑠的表情,鍾鑠先是一愣,繼而臉上一紅,微微動了動嘴脣,若金不待他說話,搶先說道:“我聽見你說,咱們永遠再不分開了,還聽見你說,想與我白頭到老。”
若金目不轉睛地盯着鍾鑠,鍾鑠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略略轉過頭去。
若金心中便是一沉。
鍾鑠隨即又轉過頭來,誠懇道:“那不是夢。我的確說過。”
若金眼神一亮,目中漸起笑意,“我還以爲,你又要說那是你神思恍惚的胡言亂語。”
鍾鑠目中深情一片,“不,那是我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以前我執迷不悟,說錯過很多話,做錯過很多事,最錯的,就是一再辜負你的心意。若金,我現在明白了,我不能失去你。我喜歡你,我心中一直有你,我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知……我現在才說晚不晚?”
若金又驚又喜,情不自禁握住鍾鑠的手,鍾鑠溫柔一笑,也回握住若金。
若金覺這雙手掌又寬厚又溫暖,握住了,便再不願鬆開。
誰知這時候,那婦人又推門而入,兩人急忙縮回手。
那婦人倒不拘小節,嘿嘿笑道:“哎喲,我來得不是時候。鍾將軍,鍾夫人,你們聊,你們聊,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啊!”
說罷,又將一碗雞湯放在桌上,關門離去。
鍾鑠端過雞湯,若金搖頭,“我什麼也不想喝,我想跟你說說話。”
鍾鑠溫言道:“不吃飯怎麼行。你把雞湯喝了,我還有些話要跟你說。”
若金一聽,立刻接過雞湯,一飲而盡,十分豪爽。
鍾鑠又擔心她燙着,又好笑,“你把雞湯當酒喝啊!”
若金抹抹嘴,嘻嘻一笑,“等了這麼久的甜言蜜語,我現在可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鍾鑠垂首無言,默然片刻,似乎拿定了主意,緩緩擡起頭來,目光沉靜,望着窗外,窗外樹木凋零,風景蕭瑟,一如八年前的那個冬天。“八年前,蜀郡大旱,顆粒無收,民不聊生。朝廷撥發賑災錢物至蜀郡各城救災。蒙城府軍有約一千士卒,但統共只分到一百兩銀子,按人頭分的話每人不到百文,當時物價飛漲,還不夠一天的飯錢。府軍人心浮動,刀箭教頭漏夜急謁蒙城長史,卻被他無意中發現長史私吞賑災錢物的證據,未等他將此事上奏,便被太守及長史誣告他貪污數十萬兩賑災銀,抓入大牢,刑訊逼供,令他說出贓銀下落。他如何說得出。長史捏造了一份認罪口供,要將他問斬。借探監之機,他密告其子,貪污書證被他秘藏於某處,要其找到證據呈報朝廷。可惜他的兒子尋遍他所說之處,並未找到這份證據。不久教頭便被斬首。”說到此處,鍾鑠語聲微微波動,目中深有痛悔之意。若金聽得聚精會神,並未覺出異樣。鍾鑠穩穩心神,接着說道:“他的兩個兒子被髮配古塔。走到半途,解差陡起殺心,次子身死,長子逃脫。”
鍾鑠的話就停到這裡。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椅中,脊背挺直,微昂着頭,目光依然朝着窗外,彷彿穿過凋木蕭冬,穿過空間與時間的洪流,望見了八年前的自己,身負血仇、踽踽獨行的自己。
若金迷惑地望着鍾鑠。鍾鑠的語氣還算平靜,但在這表面的平靜中,似乎蘊藏着驚濤駭浪。好像一團紛亂的絲線,裡頭暗藏銀針無數。若金感覺腦海中有無數盞燈火撲撲躍動,似乎在指引着自己,似乎這些銀針觸手可及,似乎已經觸摸到這團絲線繫着的真相。但是她伸出手去,卻只得一團亂麻。
若金輕撫鍾鑠臂膀,試探着問:“鍾鑠,你講這位教頭的故事是……”
鍾鑠從陳年往事中收回目光,緩緩轉過頭,凝望着若金白玉無暇的面容,艱澀開口:“這位教頭,是我父親。”
若金腦中如一道驚雷劃過,剎那之間,許多往事閃過心頭,無數個有關鍾鑠過去的細枝末節,都如燭通明。她拿到了那根針,亂線自解。
他的刀法和箭法出神入化,原來因爲他的父親是刀箭教頭;
他熟讀兵書,自也是家學淵源,耳濡目染;
他稱自己是巴州人,卻會說蜀郡方言,會唱蜀郡軍歌;
他認識翻越芒山的路,知道芒山谷底還藏着一條隱秘的小道,對這小道瞭如指掌,想來是從蜀郡發配古塔時途經芒山;
他的弟弟名叫阿良,匪夷所思地葬在芒山的谷底,他說是被人追殺,原來是押解途中被官差所害。
不過,幸好他逃脫了,幸好一線天山洞中墳墓裡葬的不是他,幸好。不然自己怎能遇上他?
鍾鑠只是深深地望着若金,一言不發。若金從這巨大的震驚中慢慢回過神來,心中又漸漸浮起一團更大的陰影,她一時抓不住要領,想了想,先問道:“鍾鑠,你加入乾軍是從解差手中逃脫之後的事吧?”
鍾鑠點頭,“當時乾軍正在招兵,很多蜀郡難民爲了有口飯吃,不遠千里去乾州參軍。我已經走投無路,加入乾軍可能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了,所以就改名換姓入了軍隊。”
若金終於抓到了那個要領。她震驚地望着鍾鑠,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鍾鑠的話:“改名換姓入了軍隊?”
“鍾鑠是化名。我的真名叫做,‘樂忠’。‘樂曲’的‘樂’,‘忠良’的‘忠’。”鍾鑠忽然發覺,這個曾經深入血脈的名字何時開始,變得這麼陌生了。“我爲了活命,殺了一個解差,被朝廷通緝,只得改名換姓,隱藏身世。”
若金呆若木雞。搭在鍾鑠臂上的手無力地垂下,撞在牀框,生疼。
鍾鑠垂下雙目,低低說道:“你現在知道真相了,我是……一個……被通緝的殺人犯。若是……你……不願……接納我,我也……能夠理解。”這番話他反反覆覆唸了一夜,然而臨到說出口,仍然那麼難。短短兩句話,他中斷了六次才說完。他太在意若金了,他太希望聽到若金肯定的回答,他好害怕,這兩句話說完,他們兩人之間就再也沒有以後了。
若金怔怔地望着鍾鑠,“鍾鑠”“樂忠”這兩個名字在心中輪番隱現,思緒翻騰。忽然之間,以前鍾鑠的種種態度,那些疑惑不解、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答非所問、那些忽冷忽熱、那些欲迎還拒、那些口是心非,現在她統統都明白了。原來鍾鑠的身上隱藏着這麼多的秘密,揹負着這麼深的痛苦。傻乎乎的自己從來都不曾瞭解。
鍾鑠沒有等到若金的回答,他慘淡一笑,“我明白了。”緩緩起身向房門走去,腳步沉重,重過沙海苦行。
“鍾鑠!”忽聽若金大喊一聲,接着鍾鑠便覺一個柔軟的身軀撲到背後,雙臂從背後環住自己腰身,以手成扣。若金嬌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不許走!”
鍾鑠陡覺身如浮雲,他手掌覆在若金雙手之上,心中狂跳。“若金,你明不明白‘殺人犯’這個身份意味着什麼?”
若金不假思索地說:“我不明白,我也不在乎。你是將軍也好,殺人犯也好,鍾鑠也好,樂忠也好,我都愛!”
若金的話如烈火熊熊,灼盡鍾鑠一腔孤憤,融化他心中堅冰。鍾鑠情意激盪,猛然轉過身,捧住若金面頰,滾燙的雙脣吻上她嬌豔欲滴的脣瓣。若金覺腦中轟地一聲,驚得連眼都忘了閉上。鍾鑠卻一合即離。迷亂之中,他忽然想起若金貴爲公主,而自己仍是犯人一個,實在是太過褻瀆,慌忙離開若金,後退一步。
“若金……”鍾爍面紅耳赤地說:“我……”
若金原本正瞪圓眼睛,這時才反應過來。
鍾鑠想要道歉,若金纔不讓他說話,撲上前去,緊緊摟住鍾鑠脖子,印上他的雙脣。
鍾鑠瞬間腦中空白一片,只剩下眼前這如火如焰的佳人。
若金感到鍾鑠心跳得飛快,覺出他按着自己脖頸的手掌心似火,微微一掙,想要擡起頭來,鍾鑠急道:“別動!”
若金不明何事,便不敢動。鍾鑠緩了語氣說:“先別動,嗯……就……就這樣呆一會兒。”
若金乖乖伏在鍾鑠胸前,伸出雙臂環住鍾鑠腰身,她覺鍾鑠整個人都僵了一下。
兩人默默站了一會兒,鍾鑠感覺自己稍微平復一些,纔開口說:“若金,對不起。”
若金仍覺心跳如鼓,“爲何要說對不起?”
“很多事我對不起你。”鍾鑠憐惜地說:“我傷過你的心,讓你流過淚,罵過你,還綁過你,可是你,你還對我不離不棄。你這麼好,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彌補以前對你的傷害。”
若金從鍾鑠懷中擡起頭,嫣然一笑,“那你答應我,以後我們之間要坦誠相待,不許再自以爲是,口是心非。”
鍾鑠含笑點頭,“好,都依你。”
若金瞪起眼說:“你沒有別的事再瞞着我了吧?”
鍾鑠正要一口應允,腦海中忽然閃過一件往事,不由愣了一下。
不過若金並未等待他的回答,撒嬌地點着他的胸膛說:“你如果敢再欺瞞我,我要你好看!”
鍾鑠低頭,忽然發現若金沒穿鞋子便站在地上,打橫抱起若金,若金驚道:“幹什麼?”
鍾鑠說:“地上涼。你有傷在身,別總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的。”
若金甜蜜道:“我自己能走。”
鍾鑠卻不放,走到牀邊,將她放在牀上。
她從牀頭拿起金刀,細細瞧了片刻,然後緩緩舉到鍾鑠眼前,目中情深款款。鍾鑠望着這把金刀,心中百感交集。
若金含嗔帶笑道:“這次可不準再說你不能收了。”雖然語中含嗔,但若金雙頰緋紅,眼中嬌羞無限。
鍾鑠不禁心馳神醉,鄭重接過金刀,溫柔一笑,“我必定日日帶在身邊,不負你意。”將金刀放入懷中,順手取出一物,託在手中。
若金一看,卻是那副金葉耳環,不由詫異道:“怎麼你一直隨身帶着嗎?”
鍾鑠臉上微微一紅,“我是想……想你什麼時候能接受……”
若金望着他吞吞吐吐的模樣,撲哧一笑,身子向鍾鑠傾側過去。鍾鑠明白若金是要自己爲她戴上耳環,不禁大窘,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望着若金小巧的耳垂和雪白的脖頸,將耳環在旁左比右比,既不敢也不知如何爲若金戴上。若金等了半晌,不見鍾鑠動作,轉過頭,見鍾鑠正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忍俊不禁。
鍾鑠嘆道:“你這是在懲罰我麼?”
若金接過耳環,一邊戴在耳上,一邊促狹道:“我這是在試探你,看你以前有沒有給別的女子戴過耳環。”
鍾鑠一愣,隨即說道:“當然沒有。不過就算……我現在心中只有你。”
若金嘻嘻笑道:“看你這麼笨手笨腳的,肯定是沒有啦。”見鍾鑠神情愣怔,眨眨眼說:“我是說笑而已啦。不過姐夫還給姐姐畫過眉呢,你連耳環也不肯給我帶。”
鍾鑠有些不可置信,“乾王殿下爲王妃畫眉?”
“是啊,姐姐親口說的。不止畫眉,還擦過粉,塗過胭脂,染過蔻丹,描過梨花妝。”
鍾鑠目瞪口呆,“若金,你饒了我吧。我還是寧願陪你打幾架。”
若金哈哈大笑。